夜色渐渐如大幕落下,笼罩洛京城。街巷里家家门口皆点了灯。孙如峰还没回来。纨素取了火折子,去把院门口一对灯笼点起,又点亮了屋门口的气死风灯,依旧回来坐下。半晌,奚笪叹道:“若是如此,我觉得你以定魂之法相救王婶和何婆婆,决定做的有些轻率了。”
纨素短促地笑了一声,淡然道:“自雪龙王回山,离恨天也是六十年无人再用过此法救人了。况且我更是刚学了不久……我总得有个第一次,拿来试一试能不能奏效。真若是所救之人有恶行的,我再传信回去,叫人把子珠捏碎也并不难。况且,何婆婆就不必说了,王婶虽也许有些私心,但她对梧桐苑的孩子们,也确实是拳拳真心,十分挚诚……她们是好人。若说这个理由还不够……这世上大概总归是没有完人的。”她摇了摇头,叹息道:“走一步看一步吧。”
奚笪突然旧话重提,问道:“若我有一天死了呢?你……你会不会也这样救我?”他神色隐隐带着期盼,似乎并非不祥地在谈及自己的死亡,而是在描述他期待已久的愿景。
纨素皱眉望他一望,正色道:“这个答案我曾告诉过你的……若你想要这样活下去,想要这么把自己的性命,交由离恨天做主,我就会救。”她神色微微疑惑,似乎这不过是个极寻常的问题。
奚笪有些不甘心,咬一咬嘴唇,低声问道:“如今和当时,情况已经迥异……难道你的答案,丝毫都没改变?”
纨素听懂了他的意思,叹息道:“若说有改变,只能说我做决定时,会更加慎重了……比如,若你到时候不愿随我回山,抛下红尘诸事,我一定会洗掉你关于定魂转生的记忆,就像今天对王婶一样……也许,也得洗去你对我的记忆。”
奚笪却高兴起来,眨一眨眼睛,笑道:“这是为什么?”
纨素模糊地道:“因爱故生忧,因爱故生怖,故离于爱者,无忧亦无怖……对我是这样,对你也是。这世上想寻离恨天的人已经太多了……你只当做没我这个人,只管好端端过你的日子,难道不好?我终究还是不希望有一天,我得亲手毁掉你的子珠。”她不愿再说这个话题,向奚笪笑道:“都快戌时了,孙大哥怎么还没有下衙?咱们到京兆衙门门口去接他可好?”
奚笪闷闷地应了一声,不好意思说他其实没听懂纨素话里的意思。纨素把手中包裹暂时丢到孙如峰屋里,两人空着手并肩走出院门,奚笪突然问道:“今日你拿了两坛酒去城外,但却只用了一坛。”
纨素翻个白眼,笑嘻嘻咕哝道:“我又没让你帮着拿,你倒计较起东西重不重来了。”她见奚笪没有回嘴,若有所思,收了脸上的顽劣之色,拉一拉奚笪的衣袖,道:“不过你倒是提醒了我了,咱们得先找个馆子,叫桌菜送到孙大哥家,再买些好酒来。我带的这第二个坛子不是酒,是药……是可以配合离恨天功法,让人忘记事情的药。我今天带它过去,是怕王婶早就把事情都跟她家郎君和孩子们说过了。到了地方才发现,还真是我小人之心度了君子之腹……她们真的很久没见过那些孩子了,见了面,只是抱着哭。”
奚笪却突然停了步,他转过头来,望着纨素侧脸,急急问道:“什么事情都能忘记吗?……你想让饮药的人忘记什么,他就会忘记什么吗?”
纨素也住了脚,转过身面对着奚笪。她领会了奚笪的意思,摇头叹道:“人来时走过的那些路,不管是甜是苦,总都已经在脚上留下了茧子,身上刻下了烙印……我用窥心功就能让王晏婶婶忘记她曾经死而复生,让她认为自己不过是个普通人,但难道窥心功还能让她继续像正常人一样慢慢衰老吗?这酒也许能让你忘记朱怜,忘记当年你在庐州铁囚牢里受的那些苦……但是它不能去除那段经历留在你身上的痕迹。青青,忘记过去,并不能解决你的问题……但你身上的问题,我一定会想到办法的。”她望着奚笪,一双翦水明眸如幽深潭水一般,却映着无边银河。
奚笪只觉得心脏漏跳了一拍,一时呆住了。半晌,他才轻轻笑道:“没办法也没关系。我现在这样也很好。也许等我的心病真有一天好了,你反而会不喜欢当年那样的我……你要不要听当年的事?”
纨素竖起手指,做了一个噤声的动作,道:“等你真正想说的那一天,我才会想要听。”
正当此时,一个熟悉的男子声音笑嘻嘻地响起来,道:“哟,你俩这是出来接我的?”两人听声回头,只见孙如峰手里提着三坛酒,从街口走了过来。他笑道:“我已定了菜,这会儿大概该往家送了。我下衙后回了趟形意派。那天纨素姑娘请我喝了你们门中的佳酿。所以今日我也买通了师弟,偷了师娘私酿的酒来,送你们‘烟花三月下扬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