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说到这里,一旁的齐张氏已是泪流满面。齐兴儿叹道:“你又在这里哭些什么?茶水冷了,你再去给四小姐加些热水来。”便向纨素道:“待第二日我清早出城,到了城外别院附近……远远看去,院墙都已烧黑了。有禁军的人围着院子,把家里人的尸首一个个搬出来。我在林子里看了很久……我看见二爷的尸首,看见太太的,看见厨房成妈的尸首,看见……我不敢到近前去看,怕我被抓了,没人以后能把消息再告诉老爷。可是我也没想过,我也没能再见过老爷……”他说不下去了,眼泪滚烫地砸在桌面上,他低头用手去擦拭,哭道:“这桌子……后来,老爷在牢里上了吊,朝廷却说,齐家没有罪……我到家门口去,想冲着门口磕个头,但咱们家在京里是赐宅,人都没了,宅子要收回……衙门里有认识我的人,指着清出来的一堆家具,让我挑着拿,做个纪念,我就把这桌子搬了回来,当年老爷闲来无事,常在这桌旁看我练字,帮我点评开题做的文章……”他整个人仿佛化成了一团苦水,滚热地沸腾着。纨素默默无言。
齐张氏拿着水壶回来了。她给茶壶续上热水,又给丈夫和客人各自倒上茶,坐到旁边,问道:“四小姐,您这些年过得如何?……这位又是?”齐兴儿也抬起头来,望着纨素。
纨素安抚地道:“那一日我被刺客放走,他说有人曾对他有恩,托了他留我母亲一滴血脉。后来,我被我师父选作弟子,带去了离恨天……你们可能不知道的。就是一个武林门派。我过得很好……你们看我比别人长得慢些,这是练我们离恨天的功法所致的,别人羡慕还羡慕不来呢。”她故作轻松,露出了一个笑容,但奚笪在一旁看着,只觉得她笑容苦涩异常。他插口道:“在下奚笪,是纨素在江湖上的好朋友……她现在武艺极好,一身的本事。江湖上都传说,说离恨天是仙门,仙门中人是可以长生不老的。我也是见了纨素,才信了这传闻。”他插科打诨,是想让气氛稍轻松些,但齐兴儿听他直呼纨素的名字,神色复杂,瞥了他一眼。
纨素道:“咱们久别重逢,就都别哭了……兴叔,我有事要问你。你说那位罗太监来传口谕时,说事情与齐家送到宫里的医女有关……其中具体内情,你常跟着祖父的,能知道多少?”
齐兴儿点点头,思量着开口道:“老爷是嘉安十年年初送医女入宫的,是为着照顾懿德太后的身体……那年皇帝过了十六岁的万寿节,就要大婚,照着祖宗规矩,大婚之后,太后就要撤帘,皇帝就要亲政了。那些日子,皇上常叫老爷进宫,对他十分信任亲近,要他帮着选皇后的人选。”他瞥了一眼奚笪,犹豫了一下,终于还是向纨素道:“五月里有一日,老爷叫人拿棍子板子,打了二爷……就是四小姐您的父亲。具体是为着什么,老爷没跟小的说,但我听下人乱传的,说皇帝叫二爷一家进京,是要在齐家择后,以安功臣之心,二爷也有意……皇上问到老爷时,他才知道这件事,立即辞了。不然四小姐您……”他叹了口气,道:“我那天在外面听见老爷发怒,一边叫人打二爷,一边吼,说你女儿才九岁!二爷直着嗓子喊,说汉惠帝的孝惠皇后,进宫时也不过是九岁……老爷就喊让接着打,打到他不敢再胡说为止……”奚笪担忧地望一眼纨素,却见她神色自若,对这些话倒没什么反应,远不如刚才听到齐兴儿如何逃过一劫时的感触深切。
齐兴儿接着道:“那之后,懿德太后病了……老爷就寻了医女入宫,去照顾懿德太后的身体。懿德太后下了懿旨,为了防止外戚乱政,皇帝择后依照祖制,依旧在民间选秀,凡五品以上官员,家中女子不得应选。皇上很快就定了如今这位沈皇后,在八月里大婚了。但那些日子,我总见老爷忧心忡忡……当然,我其实也不知道老爷是为什么事在忧心,当时各地还在继续清查民夫劳役的服役情况,考核嘉安八年洪灾中各地地方官员的功过,朝野人心惶惶,都怕事情牵涉到自己身上。八月里办完了皇上的大婚,九月里办了亲政大典……我在一边,只看着老爷的眉头越锁越紧,他睡得越来越晚,时常到后半夜还在书房里踱来踱去。”
“再后来,嘉安八年的十一月中旬……宫里传出消息来,说安王死了。”齐兴儿停了一停,组织了一下语言,解释道:“就是当今的哥哥……之前也做过半年皇帝的。他现在谥号叫哀帝了。他……他是老爷当年带人围宫废黜的,就在当今即位之前。”他像是怕纨素对祖父有了什么不满似的,急急道:“老爷是因着对朝廷一片耿耿忠心,不愿见他行事荒唐,不听谏言,呼喝百官;增收税赋,荼毒万民……当年先帝去世时,是说过老爷可以从他的几个儿子里选扶保谁的!”
纨素安抚道:“我知道的,关于这事,当今这位嘉安帝是曾下了诏书的……祖父虽行伊尹霍光之事,但霍光又何尝不是汉之忠臣?兴叔你不必格外解释,这个我还是懂得的,我也不是小孩儿了……”
齐兴儿的声音却低了一低,他轻轻叹道:“四小姐,可能你还是不太懂……那位哀皇帝……有很大可能确实是老爷授意宫中那位医女毒死的。懿德太后也默许了这件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