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子里略静了一静。黎秋英开口道:“这么看来,我在山下打听的事,多半是不实的。幸亏齐少侠机警,猜到诸位可能还在山上。”便简短地介绍了一下她和奚如松,奚笪叔侄原本的打算,以及抱琴,小叶她们探听到的消息。听到酒肆中“游山客”的说法那里,姜观主皱眉迟疑道:“正月十五那日,白天我们就听见动静,山魈军已经开始搜山了。当时山脚下我们虽看不到,但想必也是已经封了的。怎么会还有游山客上山?希之和秋绡虽确实是不在了,也不是那天在山顶力战而死的。这人是谁指使的,为什么要在城里传开如此的谣言?”
黎秋英摇头道:“这个我不知道。齐少侠也只查到这人是个陌生面孔,之前没有在那酒肆一带出现过,后来也没再去过那附近了。可见确实是刻意传播这假消息,不是随便喝酒吹牛的。这算是第一个疑点。”
姜观主又问纨素道:“齐姑娘,我也有个疑点。你说山下的兵马口风严谨,对佃户人家也是秋毫无犯,但是山魈军的军纪,你该是听说过的?在你看来,山下的兵马,到底是不是这个山魈军?”
纨素叹道:“我原本也觉得这是个极大疑点,但秋绡仙长的事,倒让我更倾向于相信这就是山魈军。”她环顾桌旁几人,道:“小叶在佃户家里见到装作种田人的精壮男子,和围山的兵马确实是同一天撤走的。但同一天撤走,并不一定就属于同一支势力。姜观主能知道的关于山魈军的那些传闻,庐州府的赵知府消息灵通,一定也是有所听闻的。他总使唤县衙的衙役值夜班巡城,甚至让他们上城墙戍守,那那些原本应该当值的城卫去哪了呢?”
“我的猜测是,赵知府害怕山魈军在山下劫掠平民,所以让城卫便装潜伏到山下的佃户和自耕农家里。而这件事他应该已经向山魈军透过消息了,可能跟他们说的是,他怕佃户帮山上的诸位逃走,或者给诸位透消息。但是实际上,他是用城卫当做一只盯着山魈军的眼睛,逼他们拿出官军该有的样子来,即使装,也要装得不侵扰百姓。”
“当然,装的总不是真的。一支长期烧杀抢掠的部队,就算想要装做军纪严明,还是会露出马脚的。就地休整时抱怨过年期间还要被调动,这个倒是人之常情,换一支真正秋毫无犯的军队来也是难免的。庐州城是中原大城,既不是当年灾患连年的陕甘一带,也不是青州府那几处匪患横行的深山。他们不得不在驻防此地的这段时间,眼睁睁看着庐州城的繁华却不被允许进城,眼睁睁看着百姓安居乐业却不被允许劫掠……我想提醒诸位,这些人也许原本也曾是淳朴的自耕农,或失地的寻常流民,但在那年的大灾里,朝廷赈灾不力,他们不只是劫掠过几座边城,裹挟过一些百姓…他们是真正吃过人的。”
“吃过人的人,就算当时有些不得已之处,但其实已经很难再以寻常人的身份,回到这个寻常的世界了。别忘了,山魈军是遣散了大多数部众,留下了一万四千嫡系的。灾情既然已经结束,这些不愿意被遣散的山魈军嫡系,会是什么样的人?而这样的军队,被调去剿匪,又在年节期间被调动到此地围攻重霄观,黎前辈,抱琴她们查消息的时候,有说过这支兵马大概有多少人吗?”
黎秋英道:“城外休整的时候,粗估大概有六千人。”她的眼睛睁大了:“你的意思是,这就是他们青州剿匪剩下的所有人了?”
纨素道:“我猜是这样的。因着朝廷把他们当消耗品用,驱虎吞狼,消耗掉他们大半兵马;因着年节里被调动;因着不许进城的歧视性政策;因着赵知府的警惕、城卫的掣肘,到十三日夜里围山的时候,他们当中的一些人,只怕已经憋得戴不住这张‘人’的面具了。在这个时候,他们抓到了秋绡仙长……她只剩下了几根不完整的骨头。”
怀梦失声痛哭。映玉和玄霜已经哭的快要昏过去了。黎秋英自己也已经落了泪,犹自搂着玄霜的肩头,轻轻拍她的背。姜观主的眼泪顺着脸上的沟壑肆意流淌,她一眼不瞬地望着纨素,低低地道:“齐姑娘和宿真长得颇有些相似,但性情倒真是截然不同。”
纨素道:“存者且偷生,死者长已矣。诸位节哀。”又问:“秋绡仙长的坟墓在何处?我想去拜祭一二。”
映玉擦了一把眼泪,扶着桌子起身,向纨素道:“我们就把她葬在此处小观南边,在她喜欢的那棵梅花树脚下。今年那树已开花了。齐姑娘若要祭拜,请随我来吧。”
纨素随映玉出了厢房。房间里只剩下一片哭声。黎秋英艰难地接续着话题,道:“齐少侠说得对,同一时间出现在同一地点,未必就是同一支军队。那,十七日夜里出现在城里,往西城铁囚牢里送要关押的囚犯的,估计也不是这支山魈军了,因为赵知府不敢让他们进城…他们所送去的囚犯,和此事也未必有什么关系。不过,这也确实太巧合了。若以后有什么线索,我等也会尽量去继续查的。”姜观主的眼泪还未止住,只是胡乱点了点头。
另一边,纨素在那一方小小的石碑前拈香祭祀,深深作揖。香炉里三支香缓缓燃烧着。映玉与纨素并排站着,突然轻声问道:“你有什么话想跟我说吗?”
纨素回头看了她一眼,也轻轻地道:“你知道,我是不信什么兵解成仙的。不过,这话我只对映玉仙长你自己说,因为你是杏林圣手,知道人是怎么一回事。”
映玉的眼泪又落下来了。她道:“未知生,焉知死?但就算我做了一辈子的医者,也不敢说自己已经领略了生的全部奥秘。所以,我不敢说兵解成仙就一定是不存在的。我自己自然可以说是不信,但是,希之的尸体确实消失了。她的衣履,我当时带了回来,师父做主,连夜给她立了个衣冠冢,但是立在山顶的那个重霄观地界里了。如今你若要祭拜,我们如今却不方便。也许等这阵风头过去了,尘埃落定之时,我再带你去。”
纨素若有所思,不再解释自己的想法,她静静站着,望着秋绡坟前的香烟袅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