甜水巷,地处烟花繁盛之地,人群密集,鱼蛇混杂。
上至员外流商,中至一流举子二流医,下至七戏八丐九卖糖,无一不有。故而在治理问题上,常常让官府绞尽脑汁,却无从下手。
这里的路,阿四再熟悉不过,一步一回忆,一脚一流年。
在这里经受的人情冷暖,便如走马灯似的,浮现在眼前。
忽然,阿四瞧见一道熟悉的身影登上富丽堂皇的马车,扬长而去。
“怎么会是他?”
那熟悉的身影不是旁人,正是在艳群芳销魂两日后被抬走的淮帮翟大公子。
阿四心下好奇,翟荣自命出身不凡,自降身份来甜水巷这等乌烟瘴气之地,恐怕有什么不可告人之事。
这时,只听有人操着洪亮着嗓子,喊着“都让让。”
阿四抬头一瞧,只见一个满身油腻的魁梧壮汉扛着半边猪朝着一旁的肉档迎面走来。
王屠夫?
阿四一眼认出来人,心中起了报复的念头,不动声色地推出一掌,一股劲风直奔王屠夫而去。
然而王屠夫并未如阿四所料那般当众出丑,只见王屠夫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将半边猪挡在了身前,原地一个转身,阿四打出去的那股掌力撞在猪肉上,弹向了一边茶摊。
“嘭”的一声响,木柱断裂,帐篷坍塌,尘烟弥漫,惊得周围人避让三尺。
茶摊悍妇呛得咳嗽两声,单手叉着水桶腰,指着街上众人,破口大骂:“是哪个杀千刀的,生孩子没屁眼的,拆老娘的棚子。有种的站出来,看老娘不活撕了你!”
“练家子?”
阿四惊咦一声,走到王屠夫面前,揶揄道:“王屠夫,你可还认得我。”
王屠夫觉得眼前的少年有些眼熟,再细细端详,试探性地问:“你是老鬼收养的小子?”
阿四欣然回道:“记性倒是不差。”
“我就说嘛,吃着甜水巷百家饭长大的小子,迟早还是要回来的。”
王屠夫爽朗地笑着,半边猪放在肉档上,手脚麻利地分割着猪肉,还问道:“这次回来,不走了吧?”
阿四闻言一愣,下意识地“嗯”了一声,随后矢口不认道:“有什么好留恋的,该走时自然还是要走的。”
瞧着王屠夫两鬓斑白,阿四一阵唏嘘。
想当年,为了二两肉,王屠夫持着剔骨刀追了阿四两条街,对他一顿狠揍。如今再见,心里却没了恨意,觉得王屠夫的面相不似以前那般凶恶,反倒和善不少。
“唉,你们年轻人呐,天不怕地不怕,总想出去闯个名堂,遇着事了也不愿低头。”
王屠夫感慨,割了几斤瘦肉扔给阿四,“拿着,别空着手回去。”
阿四不置可否的点点头,走进了人群之中。
王屠夫停下手中的刀,叹气道:“这孩子,还真不一样了。”
数盏茶的工夫,甜水巷的深处的一座小院门前,阿四踌躇半晌,终究还是推开了门。
院里,鬼瞎子躺在一张破旧的藤椅上,饮着小酒,哼着曲儿,颇为怡然自得。
见阿四进了院子,他也只是瞥了一眼,便拈了两粒茴香豆,扔进嘴里。
阿四将手上的猪肉扔到桌上,淡淡地道:“老东西,你还是当年那副鬼样子。”
鬼瞎子住的院子比十年前还要破败,阿四冷笑,果然狗改不了吃屎,这老东西还能活着,当真是老天瞎了眼了。
“去那鸟不拉屎的山上躲了几年,就以为有资格取笑老子了?”
鬼瞎子瞥了阿四一眼,轻蔑地哼道:“穿的人模狗样的,不还是个狗杂种。”
“你监视我?”
阿四嘴角抽了抽,强压住心中的怒火。
鬼瞎子斜瞥了阿四一眼,不屑道:“监视你?别太高看你自己,老子没那闲工夫。”
“那你为何知道我的行踪?”阿四冷冷地盯着鬼瞎子,暗中掐起了不死印。
“万人往那厮报复人的手段倒是有些高明。”
鬼瞎子顾左右而言他,滋溜一杯小酒下肚,余光将阿四的小动作尽收眼底,神色颇为不屑。
不过想到那日遇见的可怕之人,鬼瞎子后背已然有些发凉,猛地饮下一口酒,这才好受不少。
至于如何得知阿四的行踪,他自是不会说的。
阿四知道鬼瞎子的来历并不简单,曾经或是位了不得的人物,可当鬼瞎子说起万人往时神色间的不屑,却还是让他感到十分意外。
难不成这老东西当年也是跟邪王万人往齐名的人物。
“老鬼,我既然回来了,你便该知道我的来意。”
“知道如何,不知又如何?你还能要了老子的命不成!”
阿四见鬼瞎子对自己如此冷漠轻视,心中怒火更盛,于是骂道:“老东西,给你脸了!”
说罢,阿四抬手便是一掌,掌力势如破竹。
“轰……”
藤椅被轰得四分五裂,鬼瞎子却率先闪到一旁,“你小子活腻味了,以为学了几招庄稼把式,就敢跟老子叫板了?玩横的,你小子还嫩着呢。”
说着,鬼瞎子的身躯里迸发出惊人的威势,身法如电,还未待得阿四反应,一拳已然轰在了他的胸口之上。
“嘭”的一声,两人双双连退数步。
鬼瞎子啐了一口唾沫,整条手臂震得直发麻,心道:这小子竟然硬生生接住我的四成功力,小小年纪有如此精纯浑厚的内功修为,看来在那栖霞山确是得到了不小的机缘。
阿四冷冷地盯着鬼瞎子,胸口钻心疼痛让他更加坚信,鬼瞎子曾经定也是一个叱咤风云的人物,为何沦落到至此,恐怕与自己有莫大的干系。
“小子,今日老子让你见识见识真正的至高武学。”
鬼瞎子冷哼一声,双掌运出森白的寒气,周遭温度瞬间降了下来。
只听得暴喝一声“玄冥神掌”,鬼瞎子连拍两掌,便见冰冷至极的掌力宣泄开来,以排山倒海之势压向阿四。
空气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凝结,一块块晶莹剔透的冰晶掉落在地。
感受到扑面而来的寒气,让人呼吸都有些困难。阿四后退两步,振臂轰出一拳,便见真气仿若长虹一般射出。
两股力量相撞,气流激荡,狂风乍起。
阿四内伤刚好,不敢轻易动用天魔诀,临阵招式上便落于下风,终究还是未能拦住鬼瞎子的玄冥神掌,被震得飞了出去,撞得院墙凹陷了进去,若非真气浑厚,肉身又经过阴阳二气的淬炼,此时内脏早就移位。
这厢还未稳住身形,鬼瞎子脚下一跺,数十块石子悬在空中,随着他一掌拍出,浑厚的掌力摧得石子犹如箭矢,以闪电般的速度射出。
阿四愣在当场,他没想到鬼瞎子的实力如此强横。
只是一晃神间,凌厉的石子已然到了近前。
千钧一发之际,阿四脑中灵光一闪,既然比拼内力不是对手,那便试试御气手段呢?
武学练到至高境界,武者可通过内力真气隔空御物,但怎么也比不上这天地之间浩浩正气为我所用。
想定,阿四心神合一,捻指掐诀,泥丸于丹田嗡嗡震颤,神识迅速于周遭自然取得联系。
顿时,天地间疾风劲走,气流激荡。
鬼瞎子一愣,心说:这小子,又要玩什么把戏。
但见阿四前方两尺方圆,出现一道无形的气墙挡住飞矢碎石,“砰”的一声响,阿四有些承受不住鬼瞎子的力量,单膝跪地。
这时,丹田内的泥丸好似感受到阿四的艰难,迸发出一个惊人的力量,雄浑的真气涌出丹田,灌注到双掌之间,内力真气与天地正气两股力量叠加在一起,终是抵住鬼瞎子的攻击。
“有点东西!”
鬼瞎子眼中闪过一抹认可之色,身形忽然一闪,下一刻便出现在了阿四的面前。只见他并指成剑,如同刀削一般,斩向阿四的脖颈。
阿四眼疾手快,迅速后退,同时右手抬起,一股清风直冲而上,化作一股气劲,狠狠地撞向鬼瞎子的胸口。
“当啷”一声脆响,鬼瞎子身体外泄金光,如同一尊金钟罩顶。
阿四错愕,这莫非便是传说中的外家武学宝典金钟罩?
心里这般想着,阿四攻势却是不减,双重力量的运用下,绕着鬼瞎子周身连拍数掌。
“当啷……当啷……”
鬼瞎子稳如泰山。
阿四无计可施,骂道:“你这老鬼,有本事真刀真枪来过,缩在龟壳里算什么英雄好汉!”
鬼瞎子不由分说,忽然施展出玄冥神掌,虽然阿四御气之术威力惊人,但缺少对应的玄门正宗法门,只得凭着感觉来应对鬼瞎子的攻击。
半炷香的工夫,两人交手近百招。鬼瞎子一开始还在探阿四的底,受了两掌,但仗着数十年的修为及对敌经验,八九招下来,也摸透了底细,阿四只能疲于防守应对。
“嘭!”
阿四胸口中了一掌,整个人倒飞出去,狠狠地摔在地上,吐出一口鲜血。
金光隐入身体,鬼瞎子哼笑两声。见阿四还要反扑,眉头一蹙,枯瘦的身躯赫然迸发出无比强横的威势。
阿四不禁再次呕出一口鲜血,鬼瞎子释放出的强者威势如同大山一般压得他喘不过气来。
老东西竟如此恐怖,看来不得不动用天魔诀了。
阿四抹了一把嘴角的鲜血,神念一动,天魔决心法便自行运转起来,清澈明亮的眸子骤然涌现出血红色的光芒。
鬼瞎子见状,嘴角一抽,这小子当真是不要命了!
收敛全身气势,鬼瞎子负手而立,俯视着倒在地上的阿四,淡淡地说:“世上能接某百招的后起之秀屈指可数,从今日起你有与某对话的资格了。”
鬼瞎子的话掷地有声,爽朗而不失威严。他那副有些佝偻的身躯里充沛着无限的能量,浑浊的眸子此时明亮生辉,与好色无度、暴虐成性的老鬼头简直判若两人。
说着,话音一转,语气带着些许调笑:“不过像你这般事事玩命,只知蛮干的莽夫,就算得到了答案又能如何。想问什么便问吧,说与不说,要看某的心情。”
“我贱命一条,早就将生死置之度外,我不想糊里糊涂的死。”
阿四一点也不意外,艰难地站起身来,脸上有些失落,说道:“早就知道你不是瞎子,这般欺瞒于世,必有不可告人的目的。”
“呵……某这双招子……瞎与不瞎有何分别。”
鬼瞎子自嘲笑了笑,似是想起了悲痛的往事,脸上满是悲伤和自责之色,只见他捡起地上的酒坛子,仰头痛饮。
“咳咳咳……”
辛辣的酒水呛得鬼瞎子直咳嗽,他直愣愣地望着阿四,面目有些狰狞。
鬼瞎子呛得直咳嗽,他抬起头看着阿四,面目狰狞,忽然悲愤地叹了一口气,说道:“某这双招子如果没瞎,便该看清南宫炎是一个忘恩负义的卑鄙小人。”
阿四皱着眉头,语气有些不悦,“人都已经死了,你还恶语相向,是何道理。如果没有南宫炎,会有现在的太平天下吗?”
鬼瞎子犹如听到一个天大的笑话,他仰头大笑,笑声却是异常的悲愤。
“恶语相向?当年南宫家连士族都谈不上,你以为他抵御北莽侵略,平定南方六郡国势力靠的是民心所向,天命所归,狗屁!”
鬼瞎子狠狠地啐了一口唾沫,继续道:“如果不是某号令武林群雄相助,南宫炎凭什么能窃取周世宗的帝位,黄袍加身,摇身变成大炎的开国皇帝?”
鬼瞎子狠狠地戳着心窝子,非常恼恨当年所做下的决定。
他许是多年不曾与人敞开心扉过,这时面对仇人之子,满肚子的心事犹如竹筒倒豆子一般,一一说了出来。
十八年前,南宫炎建立大炎王朝,登基称帝,年号昭武。
一日,南宫炎在凌云阁大宴群臣。子时,皇城太极钟忽然响起,凌云阁血流成河。
次日,皇城布告,武林盟主陈御风率领武林人士残杀勋贵功臣,武德司总指挥使南宫戈率领部众大肆搜捕屠杀江湖武林人士。
一时间,江湖掀起滔天的腥风血雨,人人自危。陈御风发出江湖盟主令,集结武林群雄,誓要向背信弃义、过河拆桥的武帝讨一个公道。
然而,江湖草莽又怎能斗得过官府。陈御风所率群雄节节败退,士气受到重创,后因叛徒出卖,上万武林人士全军覆没,而武林盟主陈御风却下落不明。
南宫戈并未就此罢手,一路横扫江湖各派,凡是不愿投降者,皆格杀勿论。
昭武四年,武帝颁布限武令,从此一个由路见不平拔刀相助的好汉汇聚的武林,一个以济世为民为己任的侠客江湖,彻底宣告结束。
“盛世鸿图,就是一场劫难,多少江湖儿女为了成就你们南宫家的鸿图霸业断送了性命。”
鬼瞎子又痛饮了两口酒,血红的眼睛里恨意灼烧着,他悲怆地说:“他们可都是心怀苍生,侠义为先的英雄好汉啊,最后居然死在了一心辅佐的人手上。”
“是你爹,是南宫炎背弃盟约,亲手毁了偌大的江湖武林!辜负了那些死去的亡魂。到底是谁欺世盗名,是狗贼南宫炎!”
鬼瞎子越说越激动,一掌将石桌拍得四分五裂,他道:“你以为某想留着这双招子吗,某恨不得自裁谢罪,但某发过誓,总有一天某要让你们南宫家向天下人谢罪,为那些死去的江湖儿女平反正名。“
“难怪你对我恨之入骨,我也怨不得你。”
阿四深深地倒抽了一口凉气,没想到竟牵扯出如此耸人听闻的隐秘,更没想到眼前的鬼瞎子竟然是武林盟主。父债子偿,回想到年鬼瞎子对他做的那些事,惩罚倒是有些轻了。
“某与你南宫家有不共戴天之仇,某的妻儿老小都是死在你们南宫家的屠刀之下。”
说起家人,鬼瞎子眼眶泛红,但泪水却早已哭干了。
阿四问:“那你为何不杀了我,报仇雪恨?”
“你以为某不想杀了你吗?”
鬼瞎子冷哼一声,连着饮了数口酒,待心情平复下来之后,又道:“当初你在襁褓之中,某就想掐死你。可是某不能这么做,你死了,谁来为那些死去之人平反。”
“恶人自有天收,背信弃义者终会因背叛而死。”
鬼瞎子眼中闪烁着怨毒的光芒,他冷笑道:“南宫炎可能到死都想不明白,你的皇叔,他的亲弟弟竟然会谋朝篡位,毒害于他,哈哈……这就是报应。”
鬼瞎子当年想要以襁褓之中的阿四做要挟,逼迫南宫炎认罪,为武林人士平反,奈何人还没到上京,就传来了南宫炎薨逝的消息。
无奈之下,他只能南下,蛰伏在江宁。
阿四心中一紧,忙问:“你说南宫义谋害我爹,你可有证据?”
鬼瞎子淡淡地回道:“证据?南宫义连史书都篡改了,你觉得他会留下证据。你若想查清南宫炎的死亡真相,不如去上京问问那些旧臣。”
“此事我自会去查个清楚。但在此之前,我还有一事。”
阿四话未说完,便被鬼瞎子打断,“你想问,有什么信物能证明你的身份是嚒?”
阿四急问:“你有何凭证?”
鬼瞎子笑而不答,转身走进屋子,没过一会儿,拿着一个锦盒走了出来。
“你自己看吧。”
阿四呼出一口浊气,双手有些颤抖地伸向锦盒,踌躇片刻,刚要打开,鬼瞎子却拦住了,提醒道:“你可想好了,打开此盒,从此你便走上了一条不归路。日后如果你不能替冤屈的亡魂平反正名,某必杀你而后快!”
打开锦盒,里面只有一截剑穗和一封书信。
阿四打开书信,看着上面隽秀漂亮的小字,瞳孔越放越大。
信上的一字一句在他心里激起了千重浪,他不可置信地看着鬼瞎子,问道:“我……我娘,她还……还活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