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沈东生
1、
黄伯伯言之凿凿地讲,肖光棍真的发疯了……
张老师还是不敢相信,一个好端端的肖光棍,哪能突然之间,说疯就疯了呢……
还有,一个发疯的肖光棍为啥要讲“凌小姐已经死了?”张老师心里有了疑惑。
张老师疑惑地看着正在走远去的肖光棍,看伊步履蹒跚,路走得跌跌冲冲,一路走,一路哈哈大笑,笑成了一副癫狂的样子,张老师这才相信了,肖光棍是真的疯了。心里就感觉到一阵寒渗渗寒渗渗的凉意,凉彻心扉。
想想,人啊,真是脆弱。
再仔细听过去,又听到在肖光棍狂笑的间隙,嘴巴里还在念念叨叨,还在讲不停地讲着:“凌小姐死掉了,凌小姐死掉了……”字字清晰,像在念咒语,听得张老师心里发毛,浑身毛骨悚然……
张老师脑子里闪过一个可怕的念头,自言自语地讲:“难道凌小姐真的死掉了?”
黄伯伯听到了,吓一跳,赶紧讲:“神经病的闲话哪能好听,伊是咒煞人不偿命,听不得,听不得。”
张老师虽然晓得神经病的闲话不好相信,心里还是弄不明白,肖光棍为啥一定要咒“凌小姐死掉了”呢,肖光棍跟凌小姐有啥交集?发生过啥事体?
这个辰光,又听到不远的地方传过来有人在窃窃私语:“要死快了,侬看看肖光棍多少作孽……”“是呀,害人呀,断命的凌小姐也要不得好死……”张老师正想听听还会讲点啥,闲话突然戛然而止,想必是看见了张老师,收牢了闲话。
是啥意思?张老师愣神了。
黄伯伯当然也听到了闲言碎语,弄堂里闲言碎语多的是,伊是听多了,虱多不痒。
黄伯伯却看到看到张老师呆笃笃地出神、一副想心思的腔调,晓得,闲言碎语张老师听进去了,黄伯伯不想让张老师卷进闲言碎语当中去,也不想让张老师晓得弄堂里发生过大哭小叫的事体,更加不想让凌小姐再在张老师心里产生负面印象,侬想想看,张老师还不晓得凌小姐破了相,一旦晓得了,凌小姐在张老师心里肯定会减分,再加上一弄堂的闲言碎语,真会弄到一拍两响,拆散一对鸳鸯,就可惜了。赶紧拍拍张老师的臂膊,打断张老师的思路,讲:“好唻,不要七想八想了,
一向做事体较真的张老师心里还是在琢磨,伊弄不明白,弄堂里的人,向来是同情弱者的,帮弱者讲两句闲话,也是情理之中的事体。为啥弄堂里的人也要咒凌小姐死呢?
黄伯伯劝解讲:“弄堂里的人就是欢喜嚼舌头,啥叫人心不古?侬总归晓得的,听不得,听不得。”
难道真是人心不古?
张老师记起来了,小辰光,听外婆讲过,外公就是被仇人咒死的。所以,外婆经常讲,人是咒不得的,被人一咒,板钉要倒霉。
外公还真是被咒死的,外公的死,是张老师一家门的痛。
民间有一句俚语,叫做“盐钵斗里出蛆了。”意思是讲盐里厢不会生蛆的,是形容不可能发生的事体。但是,盐钵斗里生蛆的怪事,偏偏在外公手里发生了。
解放前头,张老师的外公在屋里的弄堂口,开了一家酱坊,啥人想到,有一阵,酱油里厢,盐里厢竟然生蛆了。
外婆讲:“外公被人害了,蛆是被仇人放进酱油里跟盐里厢的。”
到了这个种辰光,蛆是被人放进去的,还是本身生出来的,已经没有人关心了,重要的是,从外公作坊里买回去的盐跟酱油里厢确实有蛆,还在游动,不能吃了。拷一碗酱油,买一包盐,没有多少铜钿,要紧的是,外公的作坊开在弄堂口,相邻相舍的,竟然卖生了蛆的食品,是害人嘛,哪能好作兴做出这种缺德的事体……从此往后,弄堂里骂声一片,外公信誉没有,生意没有办法做了,人也被连骂带咒,困倒了眠床上,没有多少辰光生起了毛病,又气又病,就翘了辫子……
只有外婆还坚持讲,是有仇人把蛆放进了酱油跟盐里厢的。是有人要咒外公死,不过有啥用场呢?店关掉了,外公也已经被咒死了。
现在想想,世界确实有不公正的事体,张老师这样一想,一个有文化的张老师也迷信起来了,愣神间,一种不祥的预感,让张老师心荡了起来,为凌小姐担心起来,也隐隐为自家担心起来,担心遭遇不公。
“有啥好多想的,快点去追凌小姐要紧。追回了凌小姐最重要。”黄伯伯继续打岔,想催张老师快点离开是非之地。
张老师还没有回过神来,心里还是在发毛,总觉着还有自家不晓得的事体发生过,想问问清爽,自家不在弄堂里的一段日子,弄堂里到底发生了啥事体。
黄伯伯看看张老师还不走,心里有点急了,赶紧又加了一句:“快点去追呀,现在凌小姐还不会走远,肯定还能追得上,只要追回凌小姐,啥事体统统明白了。要不然,凌小姐真走掉了,侬就一场空了。”
黄伯伯这句闲话倒是派用场了,张老师顾不得多想了,张老师甩了甩头,赶走杂念,心里想:“对,追回凌小姐最重要,只要寻到凌小姐,一切统统可以明了了。”
张老师赶紧去拿脚踏车,这个辰光才发觉,手里还拎着原本要送给凌小姐的礼品,大包小包的一大串,赶紧朝黄伯伯手里一塞,讲:“统统是好东西,让屋里的小赤佬开开洋荤。”一边讲,一边推起脚踏车,冲了两步,一记头跳上脚踏车,一低头,一弓腰,脚一蹬踏脚板,脚踏车飞快地冲了出去,三踏两踏出了弄堂。
黄伯伯看着张老师出了弄堂,也松了口气。
张老师一出弄堂,一个大转弯,顺着天通痷路,一个风驰电掣一样的冲刺,一眨眼功夫,已经冲到了西宝兴路的四岔路口……
刹慢脚踏车,朝前看过去,不看见凌小姐坐的三轮车,再朝横马路两头看过去,还是不看见凌小姐坐的三轮车,张老师一捏刹车,一脚撑地,停牢脚踏车,立在了十字路口,何去何从?一时茫然了……
略一思索,心想,只好认定一个方向,一追到底算数,就像小朋友“博眼子”一样,(老底子的一种游戏)追不追得到凌小姐,就此一举,只有看运道了。
张老师刚抬腿蹬车,要走,突然发觉,一道黑影从斜前方闪进眼睛,伊侧转头一看,大惊,只看到一辆三轮车突然朝伊冲了过来,眼看就要冲到门前头了,张老师吓了一大跳。猛然之间,晓得危险来了,从失去追赶凌小姐方向的茫然中惊醒了过来,想蹬脚踏车逃开去,却来不及了,想跳下脚踏车弃车逃命,也做不到,心慌卵荡起来……
看来,不祥的预兆真的成真了……
2、
“吱呀”一记重重的刹车声,一辆三轮车在张老师的脚边头紧急停牢,看来,三轮车夫的车技蛮高,让张老师避过一难,张老师刚揩了把额骨头的冷汗,又看见,从三轮车车厢里窜出一个人来,传出一记欣喜的叫喊声:“张老师!侬让我寻得好苦啊!”
是凌老板。
凌老板从派出所探望管家回来以后,一直沉浸在伤感之中,同时迁怒于凌小姐的不懂事体。凌老板虽然一向宠女儿,也晓得,宠得女儿出了名的“作”。假使就对自家这个爷老头子“作作”,还好讲得过去,啥人叫自家是伊的爷呢?凌小姐“作”伊自家就有点讲不过去了,好好的洋房不住,要住到破旧的老弄堂里厢,放在眼门前的司马杨清不肯追求,嫌鄙当二婚头的女人难听,却偏偏欢喜张老师,一打听,听说张老师也离过婚,照样还是二婚头,侬看,作勿作……
再讲,有句老古话,家丑不外扬,作天作地,只要作在屋里厢,倒也罢了,这个女儿倒好,作得满世界统统晓得了凌家出事体了,把管家“作”进羁押室,吃足了苦头。凌小姐不是不晓得,这个管家对凌老板来讲,真比亲阿哥还要亲,伊哪能忍心把管家“作”得了进派出所,关到了羁押室里,去受苦受难……
今早,凌老板特地匀出了半天辰光,到老弄堂里来寻凌小姐,一定要跟伊要好好地谈一谈,教育教育伊,不管伊受伤不受伤,让伊到派出所走一趟,去讲明情况,……派出所所长讲过了,只有“被害人”出面澄清,才能保出管家……
凌老板决定来寻凌小姐,是下了一番决心的,因为心里一直在担心,担心凌小姐不肯领情,担心凌小姐不肯买账,担心凌小姐不肯配合……假使凌小姐一讲三不肯,到头来自家就是白忙,哪能办?
一路上,看看伊坐在三轮车上,一副笃悠悠的腔调,心一直在七上八下,像吊到了喉咙口。当凌老板坐的三轮车从宝山路一转弯,到了西宝兴路,眼看天通痷路就要到了,心里的担心更加让凌老板的像胸口头压了一块大石头,堵得心慌,一慌一急,气也有点透不顺畅。
就在这个辰光,空荡荡的天通庵路上,凌老板远远地看到有一个人,坐在脚踏车上,一脚撑地,孤零零地立在马路当中,好像有点眼熟,仔细看过去,认出来了,这个人,竟然是张老师,一个多号头,为了寻张老师,费尽了心机,却始终不看见张老师的踪影,真是寻得好苦。想不到,踏破鞋底无觅处,眼门前却是不费吹灰的功夫,一回头,张老师竟然就在灯火阑珊处……
碰到了张老师,凌老板不禁想,人生真像一场游戏,假使早点碰到张老师,假使由张老师出面劝劝凌小姐,所有的悲剧也就不会上演了……
凌老板不由叹了一口气。
亡羊补牢,为时未晚,快点拖牢张老师,让伊一道去见凌小姐,对张老师跟凌小姐的关系,凌老板老早摸到了脉了,张老师在凌小姐心中的位置——是一个不容忽视地存在,只要张老师肯出马,剩下来的所有难题可能就会迎刃而解,救管家也就是一句闲话的事体了。这样一想,凌老板一颗悬着的心彻底放回了肚皮里去了,
却看见张老师一蹬脚踏车,眼看要跑路了。
张老师要走,凌老板立马拔直喉咙穷喊,想喊牢张老师,一连喊了好几声,无奈路太远,张老师大概听不见……
凌老板急了,急忙吩咐三轮车车夫,讲:“快,快点拦牢前面的人,只要拦牢,我给侬加双倍的钞票。”
三轮车车夫不明就里,光听到讲加车钿,而且有双倍的钞票,顿时卖力了,用尽力道,一蹬三轮车,三轮车飞快窜了出去,直接朝张老师冲了过去……
等到张老师看到三轮车冲到门前头停牢了,抹了一把额骨头上的冷汗,再看过去,看清爽从三轮车上窜下来的人竟然是凌老板,也欣喜起来,心狂跳起来,就像一下子要跳到了喉咙口了,一阵狂喜地想:看到了凌老板,就等于寻到了凌小姐,一激动,连脚踏车的撑脚架也不撑了,朝路边头一放,朝凌老板奔过去……
凌老板当然欢喜,顺势一把拉牢张老师,把张老师让进三轮车,自家也紧跟着坐进三轮车,人也没有坐稳,就朝三轮车夫讲:“快走!”
三轮车车夫蹬起三轮车就要走。
张老师急了:“到啥地方去?”
凌老板讲:“去老弄堂。”这个辰光,凌老板已经是一副笃定的腔调了,伊想,张老师已经捏到了手里厢,就等于捏到了打开凌小姐心灵的钥匙,不怕凌小姐不听闲话了。
张老师一呆:问:“到老弄堂去做啥?”说着,人就要立起来。
“去寻凌小姐。”伊心里想,张老师已经捏到了手心里厢的桃子了,哪能还好让伊逃脱?告诉侬,逃不脱了,凌老板把张老师一把揿回到座位上,还是一副笃悠悠的笑嘻嘻。
张老师顿时一口气起摒煞,急忙朝三轮车夫叫了起来:“停停停。”
凌老板不解:“为啥?!”
张老师讲:“凌小姐已经离开弄堂了。”
凌老板问:“到啥地方去了?”
张老师讲:“没有人晓得,我也正在寻伊。”
凌老板顿时面色大变,闲话也讲不连贯:“侬……侬,侬讲讲啥?”这个辰光,凌老板的脑子里成了一团浆糊了。女儿失踪了?女儿一失踪,救管家的事体也跟着泡汤……凌老板一记头瘫靠到三轮车靠背上,嘴巴里喃喃着:“僵了,僵了,哪能办,哪能办?”
一个做老板的人也失了魂,落了魄,不晓得哪能办了,侬叫张老师还能有啥办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