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承风把伍斤半送来的“金币”整整齐齐地摞在一只箱子里。
陈九感叹:“大人,您要不辞官得了,娶柳姑娘回家,守着她就是守着一座金山呐!”
洛承风:“胡说些什么,这都是假的。飞鸿信里说得很清楚,这是黄铜,比黄金轻。”
陈九拿起最顶上的一片金币掂了掂:“不啊,不轻。”
洛承风:“你手里拿的是真的!”
“这……这是为何?”
“摆在这里自然有用,你别管了,收拾收拾我们出去巡街。”
……
南街人来人往。
洛承风走在干净的青石板路上,眼神扫荡着街头的每个角落。
陈九在他身边絮絮叨叨:“我听福生那小子说,柳姑娘最近勾搭上姓庞的,两人经常一起喝茶听琴,还喝酒,大人,柳姑娘不会真的对那个姓庞的有想法吧?”
洛承风:“她不是这样的人。”
陈九:“可我听福生说,她还夸姓庞的是漂亮男人,说比大人漂亮。”
洛承风握刀的手不自觉紧了紧:“她这么说自然有她的道理。我们现在在做什么,你应该清楚,别有事没事瞎说瞎想。回去自领五军棍,长长记性。”
陈九耷拉眉毛:“我这不都是在为大人着想么……”
“十军棍。”
“哦。”
两人正走着,路过绮梦轩,听到里头传来一阵熟悉的笑声。
陈九微愣:“这听着,像是柳姑娘……”
天气渐热、湿气渐浓,绮梦轩一楼的门窗都敞开,挂上通风透气的竹帘。
洛承风侧头,在摇晃帘影中,看见一个熟悉的身影。
飞鸿似乎很开心,举着杯子随歌起舞,舞得毫无章法,却有一股烂漫恣意的美。
洛承风的目光不受控制地追随着那个身影,旋转。
转着转着,飞鸿透过竹帘也看到了洛承风。
许久不见,两人具是一怔。
庞老板顺着飞鸿的眼神看到洛承风,抬起竹帘露出儒雅风流的俊脸,对洛承风招呼道:“可是洛副指挥使?”
洛承风:“正是在下。”
庞老板整个人站到竹帘外头,拱手道:“早闻洛副指挥使大名!今日有缘,不如一起?”
洛承风也拱手:“职责在身,不便叨扰,二位继续。”
说着头也不回地走了。
庞老板并不生气,回头对飞鸿笑道:“这位洛大人果真如传闻所说,铁面无私。”
飞鸿低头挑菜吃:“你就多余搭理他。”
庞老板试探:“不是听说柳姑娘和洛大人甚是熟稔?”
“什么熟稔?不过是他关过我家三娘,被他盯上了,没办法。”
“盯上了?可我听说他还帮你们安排了一个摊位在南街?”
“这不就是盯着我们的意思?”
庞老板先是恍然、后又迷茫:“可是为何呢?”
飞鸿一摆手:“他说要盯着我们娘俩,不叫我们再装神弄鬼。”
庞老板:“所以,你和三娘果真懂得术法?”
飞鸿:“是懂得一些,但也不多,三娘当初被陈家赶了出来,被师祖娘娘好心收留,传授安身立命之术,可惜也只有短短三个月,只学会些皮毛,她老人家便去云游了。”
庞老板:“技不在多,关键要学精。那你们都学了什么?”
飞鸿:“相面卜卦、降妖伏魔、炼……呃,没有了,就这两个。你说得对,技不在多,光是这两个就够我们深研的。只可惜洛大人不让我们再干这个,白学了。”
庞老板:“那不会,你们如今生活无忧,不都得益于那三个月?”
闻言,飞鸿吃了一惊,愣愣地看着庞老板,好一会儿才道:“要这么说也没错,三娘前些日子给人驱鬼,着实赚了些钱财,虽然被洛承风关了一个多月,好歹钱没给我们收走。如今我们娘俩就指着这些银钱过日子呢。”
庞老板笑着摇头:“没说实话。”
飞鸿强行狡辩:“真是如此,你看我最近,天天跟着你混吃混合,可有一天干过正事?”
庞老板叹口气:“好吧,你说是就是吧。”从怀里掏出一张庞氏钱庄的银契,推给飞鸿,“这个你拿着,或是全取出来用,或是按月支取利息,总之,别再花你家三娘的棺材本了。”
飞鸿拿起银契一看,是一百两,脸上并无激动或是吃惊,只把银契推回庞老板面前:“我不能要。”
她的平静被庞老板看在眼里,更坚信她见过大钱,道:“听我一句,为人子女的不该花用父母的养老钱,这是孝道。以后我会帮你,不会再让你过从前的日子。”
飞鸿别过头去没有说话。
庞老板重新把银票推到她面前:“快收下。”
飞鸿回过头来,正色道:“三娘总说,天上不会掉馅饼。如今你白给我银钱,我自问没有什么可以和庞老板交换的,所以,这钱我不能要。”
庞老板点头:“春三娘把你教得很好,这世上多数人都不会白白给人钱的。可我不一样,我愿意帮你,就像我从前帮徐老弟一样,我希望多交朋友,特别是你这样聪明又有趣的小友。”
飞鸿坦诚道:“徐老板能帮你管钱庄,能和你一起做生意,他是个有用的人。可我一不会管账二不懂经商,我对你来说除了有趣什么用都没有。”
庞老板愕然片刻,无奈地笑道:“柳姑娘真是耿直!好吧,既然你这么想,那你跟我说说,你都会什么,我可以根据你会的东西帮你想想你对我的……‘用处’。”说最后两个字时,他刻意显得十分勉强。
飞鸿抬眼看天,开始一样样说:“我会浆洗缝补、擦卓扫地,会看相算命,会作法驱鬼……”她说了许多,就是不说自己会炼金术。
庞老板听完道:“好,我这几天好好想想。这样,这张银契你收下,就当……就当我的定金,说好了以后你要跟着我给我帮忙,不许反悔。”
飞鸿捏着银契左右为难:“可这太多了,您就算是去人牙子那买个丫鬟都不值这个价啊……”
“诶,你怎么能把自己跟丫鬟比?我说了,你很聪明,以后一定会有大作为的。”庞老板站起身,“今日和小友相谈甚欢,在下还有些事情要处理,就先走了,我们明日再约。”
飞鸿:“嗯,明日约。”
庞老板放下一只银锭,转头就和贴身随从往外走。
绮梦轩老鸨几步追上,谄媚道:“庞老板!您结账也可以用贵庄的银契的!不一定要用现钱。”
贴身随从瞪了她一眼:“如今银契难求,你这婆子倒是会算。”
老鸨嘿嘿笑道:“还不是庞老板孝顺?南街上哪个不知道庞老板是为的老太太才开这么个钱庄,把钱分给我们赚,都是为老太太祈福啊!如今存钱的人这么多,老太太一定是要长命百岁、多福多寿的!”
这个马屁显然是针对庞老板雕琢过的,庞老板果然受用:“借你吉言。”朝随从使个眼色,随从从怀里拿出一张银契,“这是一百两,够在你家吃十几顿的。”
老鸨笑得牙花子乱飞:“是是是,从今往后您来我家都记账,都从银契上扣!”
等两人走远,老鸨凑到飞鸿身边,拍马道:“哎呦柳姑娘,您真是走到哪都有人捧呀!前头跟着洛大人破了大案,现在又跟庞老板吃肉喝汤,哎呦喂,老身看得真是羡慕、羡慕死了!!!”
飞鸿白她:“妈妈,要封口钱就直接说,何必拐弯抹角?”
老鸨嘿嘿笑道:“瞎说,老身怎么敢?”
飞鸿:“我知道,上次事情之后你没从洛大人那里得到什么甜头,觉得我骗了你,心中不爽。如今看到我跟庞老板混,你便觉得这或许是个把柄,可以挑拨我和庞老板的关系。”
老鸨盯着桌子上的一百两银契:“用人朝前不用人朝后,谁遇见不害怕呀?”
飞鸿:“可那次事情不也给你家带来了好些生意?”
老鸨:“那也是我家姑娘有本事,跟你无关吧?”
飞鸿:“那今天呢?今天可是我带庞老板来的你这,你既做了生意还得了庞老板一笔赏赐,不该谢我?”
老鸨:“今天虽然是你带的人过来,可能留住庞老板的还是我家的酒菜,赏赐也是庞老板给我的,这些跟你都无关吧?”
飞鸿失笑:“你这才是真正的过河拆桥!”她拿起银契问,“如果我给你这个呢?”
老鸨笑道:“那咱们可以坐下来再聊聊。”
飞鸿又从怀里掏出一块金币:“若给你这个呢?”
老鸨心中一凛:【她居然随身带金币!难道这么快就跟着庞老板发达了?】
飞鸿把金币抛向空中,复又捏回手心:“怎么,见到金子话都不会说了?”
老鸨本想讹走飞鸿手里的一百两银契,如今这个情形,倒是令她犹豫:“柳姑娘想与老身做交易?”
飞鸿笑着把银契和金币都收回怀里:“不,我只是给你看看我现在有多厉害!”
老鸨以为自己听错:“你……你说什么?!”
飞鸿:“妈妈,你打错算盘,讹钱讹到我头上,蠢!”
老鸨七窍生烟:“你个没规矩的臭丫头!”
飞鸿:“如今你祖奶奶我飞黄腾达,你若好好捧着我,我可以分你一点汤喝,就像今天这样,多带些生意给你。可若你不识好歹,非要揪着过往那点子破事不放,我会让洛大人好好收拾你的。”
老鸨气抖冷:“你……”
“没错,我跟洛大人还有往来,兵马司的关系我还捏在手里。你最好别惹我,否则,钱你赚不到,生意也别想好好做。”飞鸿趾高气昂地走过,狠狠撞了她一下,唱着小曲儿出门去。
老鸨气急败坏、跺脚大骂:“小人得志!真真的小人得志!!!”
外头走进一个五短身材、相貌粗粝的男子,声音温和道:“这里不是青楼吗?怎么,改唱戏的了?”
老鸨忙换上笑脸:“哎呦喂,这不是鼎鼎大名的徐老板吗?您怎么大驾光临!快坐快坐,来人,上菜!”
徐平:“哎,钱庄事忙,出来透透气。刚才出去的是不是柳飞鸿?”
老鸨想着飞鸿如今跟着庞老板赚钱,也许和徐平交好,忙道:“是呢,正是柳姑娘,她可照顾我家生意了,刚刚还带庞老板来喝酒听曲。”
徐平嗤笑一声:“姑娘家家的,整天跟着个男子逛青楼,不成体统!”
老鸨听他话头不对,试探道:“徐老板这么说……想是误会?”
徐平:“幸好我早早地让千红和她断开,否则,千红要是成天跟她混,真不知要成什么样。”
鲍宝山的义妹要嫁进庞氏钱庄的事,在南街上是个大消息,基本上南街的各家商户老板都听说了。闻言,老鸨确信徐平和柳飞鸿之间有龃龉,终于不装了,也摇头道:“您做得太对了,这个柳姑娘,那就不是个省油的灯!……”
……
是夜,庞氏钱庄。
庞老板听完徐平的汇报,笑道:“果然,柳飞鸿和洛承风还有往来。”
徐平很激动:“看来确实是大哥猜测的,柳飞鸿从坤道手里学到了点铜成金术,被洛承风知晓,所以一直把人盯在眼皮子底下,压着她奉送金币。”
庞老板:“不错,可惜这个柳姑娘太年轻,四处炫耀,虽然在我面前极力隐藏,可是对着绮梦轩老鸨就藏不住了。”
徐平:“这是我们的机会啊哥哥!您不如趁机揭穿她,逼她让我们也参与其中。咱们库房这么多铜钱,若都点成金币……那千红这步棋都可以不要了!我们也不用再逃跑,从此在京城可以安定下来,做两个真正的富商!”
庞老板摇头:“你怎么和三弟说出一样的傻话?如果逼她就范,那她便会心生怨怼,还怎么指望她乖乖替我们办事?倒是你,不是说好了柳飞鸿让我来处理,你钱庄里那么多事,怎么还特地去帮我打听消息?”
徐平挠挠头:“哎呦,这都是巧合!我上街上给千红买点心,刚好看见哥哥从绮梦轩出来,本想去和哥哥打招呼,结果又看见柳飞鸿和那个老鸨在里头吵起来了。我怕她们算计哥哥,便过去套老鸨的话,打听到这些消息便赶紧告知哥哥。小弟做这些,只是想帮哥哥的忙,哥哥千万别怪罪啊!”
庞老板拍拍他的肩膀:“我们走南闯北这么多年,一起办过多少大事,我怎么会为了这点小事怪罪你?再者,我本来也想把近期的事情跟你说一说,咱们一起商量对策。”
徐平:“是呀,刚才听哥哥说她会点铜成金,我真是吓了一跳,要不是老三亲眼所见,我真要以为是说书的编出来的瞎话了!”
庞老板:“江湖之大,多的是我们不知道的事,既然这么好的机会让我们遇上了,千万不能放过。我们得想个办法,既能绕过兵马司,又能参与其中。否则,兵马司的人未必肯让我们分一杯羹。”
徐平:“哥哥觉得,闻人志远知道此事吗?”
庞老板:“不好说。”
徐平:“我猜他不知道。因为鲍宝山用的咱们钱庄攀上的闻人志远,若他晓得这点铜成金术,咱们钱庄的利息他还会看在眼里?”
庞老板:“你的意思是?”
徐平:“不如我们直接去试试洛承风,若他是背着闻人志远干的,我们刚好可以用这个逼他……”
“不可,”庞老板打断,“我们能用闻人志远压他是因为闻人志远和我们站在一条船上。如果我们用这件事反过来逼迫洛承风,搞不好还会让他狗急跳墙,拉闻人志远来对付我们。”
徐平:“那……”
庞老板:“还是从柳飞鸿下手吧。兵马司能不惊动就别惊动,没必要绕那么大个弯。”
徐平:“那我能帮哥哥做点什么?”
庞老板:“你已经做很多了,老弟,你只管把钱庄看好,柳飞鸿的事情交给我。”
说完,庞老板在贴身随从的护送下离开钱庄。
徐平把人送出门后,独自对着月亮叹息:“大哥啊大哥,如果今天不是我来找你,你会把实话告诉我吗?”
一个随从自后院走来,站到徐平身边:“二东家,大东家怎么说的?”
徐平捶他的肩膀:“三弟,都说了没有人的时候叫我二哥,你怎么老忘?”
随从挠挠头:“我从前练轻功磕过脑子,笨,老忘事。”
徐平:“你才不笨!要不是你把柳飞鸿的事情告诉我,我还真就傻傻地在等大哥告诉我实情。这么多年兄弟,呵,今天才看明白他是什么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