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人从杨树林中出来,院子里已有几个病患候着,相较于七夕之前,人少了很多。
桑落仍旧是只看红瓶。
没有红瓶的病患骂骂咧咧地:“走这么远,为何不看?我出银子,你出药。天底下还有开门做生意,挑客人的道理?”
倒是也有人替桑落说话:“各家有各家的规矩,再说看诊治病,怎能当生意?桑大夫也是为了尽心为病患诊治。”
那几人也不服气,哼了一声:“这京城难道就这一家医馆有这什么油吗?”
“好几家老字号都在卖呢,我不过是顺道过来问问!有什么了不起!”
“就是!走走走!去别家买!”
几人还想让拿着红瓶的人一同离去,可谁手里的红瓶子不是花银子买来的。那几人吆喝半天,见没有人愿意跟着走,只得拂袖而去。
替桑落说话的人还担心桑落不开心,转过头来劝道:“桑大夫,切莫往心里去,别家医馆要能做出药油来早做了。他们仿您的药,无异于东施之效颦,徒增笑柄罢了。”
岂料桑落正坐在桌案后埋头写着什么,分毫没有察觉这头的喧闹。
“桑大夫?”
桑落抬头一看,竟是上次那个叫得杀猪般的儒生,问道:“这几日感觉如何?”
儒生认认真真地行礼:“有劳桑大夫挂心,比之前好,可前日开始又感觉加重了些。”
昨日是七夕,他原本与佳人相约,可他这病让他也不敢多在外逗留,两人只是吃了一点七彩凉羹,放了灯便散去了。
桑落嗯了一声,将写的纸条交给李小川,悄声说了几句话,李小川很快就出门去了。
她又转头对儒生说道:“这病要一个来月才能治好。你先去指诊。”
第二次指诊,儒生已经不像第一次那么紧张,夏景程替他做完诊治。桑落又给他开了几剂前些日子制作的药丸,叮嘱他外用。
儒生郑重其事地表达了几番感激之情,行至门扉之侧,忽又驻足,返回堂内低声询问:“桑大夫,不知您能否看女子之病?”
桑落思量片刻说道:“我虽不擅长,但都是女子,兴许我能帮上一些忙。”
“正是!”儒生复又坐在桑落面前,低声道,“她患病多年,一直不便诊治。”
“何病?”
“我也不知。”儒生摇摇头,“我问过她多次,她始终不肯说。”
桑落抬眼看他:“即便她来看诊,我也不会告诉你。”
“桑大夫误会吴某了,”儒生道,“我只心疼她无处可寻医问药,若能治好,自然是好,若不能治好,我也是愿意陪着她的。只是想解开她心中之结。”
原来是有情人。
说得如此真挚,桑落却没有动容。
她从医多年,见证过多少真挚的感情都消耗在病榻之前。金钱、光阴、精力,家庭。各种各样的缘由。
她不信男人的话,但她愿意见一见那个姑娘。
“我这几日都在,你可以让她挑申时之后来。”
女子看诊要避开众人,申时之后没有病患,再是妥当不过。儒生双眼亮着,站起来再次深深行礼:“多谢桑大夫。”
此事便过了。
却说李小川得了桑落的手书,去了绣衣直使衙门。明明是盛夏,满京城的人都在流汗,李小川一走到直使衙门正门那条街,就觉得冷嗖嗖的,汗毛都立起来了。
空荡荡的一条街,别说没有一间铺子,连一只歇凉的鸟儿都看不见。石板路被当头烈日烤得发白,仍旧让人觉得阵阵发寒。
李小川年纪不大,圆圆的脸被晒得红扑扑的,穿着一身灰布衣裳,走在路上,来来回回张望。
都说直使衙门这条街上能听见犯人的喊声,他竖着耳朵听了好一阵,什么动静都没听见。他觉得这事就是个谣传。
颜如玉他见过,没有传言的那么可怖。长成那样,根本可怖不起来。
他扯扯衣裳,敲了敲朱漆的大门。
这倒也有几分稀奇。别的官衙大白天都开着门,怎么到了直使衙门,却大门紧闭呢?
敲了好一阵,才有一个绣使打开门,像看怪物似的看他:“找谁?”
“大人,小民李小川,有要事求见指挥使大人。”
那人更怪异了,打量了他一阵,才说:“等着。”
过了好一阵,朱漆大门旁五十步,有一道小门开了。
知树站出来。李小川立刻就认出他来了,跑着迎过去:“大——大人,怎么见指挥使大人还要从这小门走?”
知树腿长,步子大,走在前面说了一句什么。
李小川小短腿跟不上,跑了好几步追问:“什么?”
知树一驻足,平静无波地道:“直使衙门,罪犯和尸首才从正门进。”
像是为了应景,也不知哪里传来一阵凄厉的叫喊声。
李小川想起那夜跟知树刷地砖时看到的尸首,顿时后脊生寒,脸色也变了。谨慎地跟在知树身后,穿过一条长长的甬道,路过好多扇雕花的门。终于见到了颜如玉。
颜如玉正阅读着卷宗。
屋内不算明亮,日光透过窗棂洒在他绛紫的彘兽云鹤袍上,胸前用金珠钉的兽眼与鹤眼闪着犀利的光。
知树道:“大人,李小川到了。”
颜如玉抬起头:“何事?”
桑落说一日查出来,还真是一日。不过她比自己想象的胆大,竟让李小川找到这里来。但仔细想想也只有李小川最合适。他既知道知树的身份,又与自己有过几面之缘。
李小川将桑落的手书递给知树呈了上去。
颜如玉看着看着,脸就沉下来。
她说这些药论理是用于男子回阳的,三夫人一个女子根本用不着,除非这个药还有别的用途,又提到那一屋子老鼠,所以想再去蝶山庄子里看一看。
颜如玉一口否了。他算是看出来了,她根本不是想去查药,而是觊觎那一屋子老鼠,想要弄回去试药。只淡淡应一句:“莫非她嫌她命太长了?”
李小川也觉得没有绣使庇佑,再探庄子简直是死路一条。
知树送走李小川,又回来站在门外,颜如玉正在伏案疾书,待他写完,知树才道:“公子,桑大夫所说不无道理。”
颜如玉自然也知道桑落所说有道理。
三夫人养那么多个面首,哪里用得上回阳之药?
这个药会给谁?
这么大费周章,一定不是普通的关系。
颜如玉再次打开肃国公府的卷宗。
成立绣衣直使后,绣使将京城皇亲贵胄,文武百官的家宅内外之事尽数归集于案牍库,这是他必须要成为绣衣指挥使的缘由之一。
肃国公娶有一妻三妾。三夫人是第二个小妾,因于国有功,先帝给她封了诰命,肃国公死后,国公府一直是三夫人当家,自然是要想方设法地要自己儿子袭爵。
肃国公的子嗣并不多,除了正室育有一子一女,三夫人只生了一个儿子。
正室的儿子娶妻纳妾好几年,依旧无所出,这其中多半也有三夫人的手笔。
三夫人的儿子也已到了成亲的年纪,这两年一直在挑姑娘递画像,也不知是不是权贵们打心眼瞧不上三夫人的做派,这婚事始终未成。
三夫人为了袭爵,着急替她儿子延续血脉,走歪门邪道也不无可能。
颜如玉合上卷宗,问知树:“余承呢?”
“余大人带了几个人去查轻语楼了。”
颜如玉站起来:“此事一旦查清楚,轻语楼必然易主,你安排个晓字辈的人,务必接过来。”
晓字辈不属于鹤喙楼,而是公子自己的暗卫。看来公子是另有打算了。知树凛然而立:“是。”
门外跑来一个小绣使,恭敬地站在远处:“指挥使大人,宫里来人传话,说太妃召您进宫。”
待人退下,知树道:“公子,太妃恐怕要问您圣人伴读的人选。”
太妃要从各家勋贵挑出几个孩子,给圣人做伴读。绣使的消息纷沓而至,与天子同窗,何等荣耀,各家内宅是打得头破血流,其中也有肃国公府。
颜如玉过目不忘,早已将各家卷宗的内容铭记于心。
以至于进了宫,太妃提起各家,他皆对答如流:
“镇国公家有三子,年龄合适的是二房的钟离博文,学识好些的是三房的钟离图瑞。国公喜爱博文,而夫人与三房近一些。”
“大将军家的长孙汪司南,十七女汪司晴年龄和学识都不错,尤其汪司晴骑射、书画皆精湛。似乎大将军想要十八女入宫。这几日正闹得厉害。”
“肃国公府呢?”太妃问道。
颜如玉目光一顿:“启禀太妃,肃国公府仅二男一女。长子早已过了伴读的年龄。”
圣人坐在旁边,握着太妃的手,声音虽稚嫩,但说话清晰有力:“次子呢?”
“次子乃三夫人所生,年纪也偏大了,今年十七。”
说是伴读,其实更多的是替圣人挑将来的近臣。要一碗水端平,论长幼,论地位,论声望,论容貌。总之,儿女多的家中,少不了一番头破血流,尔虞我诈。
圣人有些愁,说道:“这样选,恐怕会出人命。实非朕之本意。颜大人不如给各家两个名额。”
颜如玉摇摇头,说道:“圣人仁善,天资聪颖,将来必成一代明君。只是……”
他略顿了顿,才又说道:“圣人一举一动皆关乎天下民生社稷,所谓牵一发而动全身,如沙场带兵临敌,若有半分疏忽,则全军覆没。
故而圣人身边,只能留精锐去糟粕。各家推选一人,不论何种方法,此人或长于心计,或长于手段,或长于容貌、才华,更或者此人乃吮痈之流,那也是吮痈之辈的佼佼者。”
颜如玉话音一落,见太妃正若有所思地望着自己,他躬身道:“微臣妄言,还请太妃恕罪。”
太妃唇畔梨涡渐深:“想不到玉公子还有这样的见识。让你做绣衣指挥使,颇有些屈才呢。”
她本是将门之女,又久居深宫,自然明白颜如玉这番话是何等的深刻。民间常以勇敢贤良论长短,殊不知朝堂比沙场更尔虞我诈凶险万分,岂能仅以贤良治国?
圣人不光要用贤臣,更要用奸臣,佞臣。
而颜如玉……
到底是什么臣?
她抬了抬手指,叶姑姑会意地带了十几个小内官进来。一水的八九岁的光景。
“哀家正头疼选书房侍奉的内官,颜大人不妨替哀家和圣人看看?”
小内官们跪在地上行礼。
颜如玉一眼就看到了元宝。看来他的干爹胡内官没少花钱通融。
颜如玉说道:“都不错,圣人挑个合眼缘的就好。”
他的目光在元宝身上流连得略久了一些。太妃也是察言观色的高手,不动声色地待颜如玉离开了,才让叶姑姑去调来元宝的记档。
——
桑子楠和桑林生连着好几日不曾回家,桑林生只遣了个学徒回来报信说去了一个贵人家里看诊。
桑陆生与桑落没有半分起疑。
这几日不少人拿着官府的文书来问能否净身。宫里处处缺人,出的银子从十两涨到了十五两。
秋暑未过,此时净身极其危险,桑陆生根本不敢接,怎么也要等到八月十五以后才能做。桑落也急于找到从蛇根木中提取麻醉成分的方法,若真成功了,这些孩子至少能做到“无痛切鸡”。
医者,改变不了他人的命运,至少可以减少一些他们的痛苦。
连着几日,医馆的病患渐渐减少,桑落原准备与夏景程好好研究蛇根木和给莫星河的新药的剂量与成分,那日申时一过,丹溪堂的门响了。
桑落猜着是吴姓儒生口中所提到的那个姑娘,只是没想到门一开,还是有些出乎意料。
那姑娘身量不高,又戴着帷帽,身形圆润,骨骼也结实,粗声粗气地说道:“我找桑大夫。”
桑落关上门:“我就是。敢问姑娘可是吴公子的朋友?”
那姑娘走路带风,一进院子就围着院子打量了好几圈:“你们怎么在这么偏僻的地方开堂坐诊?”
“毕竟我是女子,女子坐堂就有诸多不便。”
那姑娘身子有些僵,顶着帷帽的脑袋转了过来,冲着桑落道:“桑大夫,我来之前特地打听过你,你很有些意思。我决定让你替我看诊。”
这口气真大。好像是恩赐一般。
“姑娘哪里不好?不妨到内堂单独说。”桑落引着她进了内堂,转身净手,准备好工具,再转身过来,这姑娘仍戴着帷帽,可她已经将裙摆撩了起来,亵裤褪到膝下。
“你能治吗?”
桑落一看。
她竟然有个“摆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