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史凤扬并不理睬钟玉秀如风的絮语,而是低垂着头,走出学校大门,一个人沿着水渍渍、麻麻砾砾的石子路,步子松散走着,他知道钟玉秀跟在身后,那锥子一样尖尖的高跟鞋,象根粗粗的钉子,击打在路面,是那种击打与猛擦的声音,“橐-----橐橐-----”幸亏是鞋,要是人,皮子早擦没了,肉都擦烂了,街上毫无生气,店铺都开着,店主眼巴巴瞅着街上散乱的行人,软软的炊烟,混合着难闻的草木灰味,在弥漫着,油香肉香饭香也夹杂其间,偶尔有一丝一缕的未燃尽的草,从高高的烟囱内被烟汽抛出来,落在人的头上,衣服上,那轻盈,如同蝴蝶,不经意间沾在人身上。

街边临时支起的馄饨摊,从那布棚中,飘出香油的味道,象无形的钩子,吸一下鼻子,葱花生姜甚至还有八角的味道,把饥饿的馋虫从胸腔拉上来,腿就软软的,走不动,走过路过,你休想错过,满满一碗端在桌上,麻油下是鲜嫩的芫荽,冬日搁在碗里的绿,即使是三个手指捏起的一小撮,也是那样养眼,再来一小撮干干的小虾米,一把弯弯的勺子,即使不用搅动拌匀,你也会贪婪舀上一小勺,去喂五脏六腑中,争先恐后,往上爬的馋虫,混沌并不多,连同汤水,连同味,吃着舒服,再要一块朝牌饼,这就是他晚餐全部,对这个他没有任何抵抗力。

老板是个清瘦的小老头,做人很干净,史凤扬是常客,和老板很熟,打个招呼之后,拣一张干净无人的桌子,刚坐下,钟玉秀也跟进来,“老板,来碗馄饨!和他的一样!”然后是不请自坐,就坐在史的对面,“你每天就吃这个?”

“不行嘛?我觉得挺好!”然后是沉默,直到两碗馄饨上来,他就在那儿吸咂一口汤,把干干的饼,像老鼠那样嚼出声来。

“我二哥要我到县城去,你要不要一起去?”钟玉秀一脸热切。

“我就不去凑这个热闹了!”

“这怎么是去凑热闹,这里条件实在是太差!每天压抑着人喘不过气来,那个老夫子,每日阴阳怪气,我是受够了!”

“我倒不觉得!”

“你故意气我,是不是?你要去,我也去,你要不去,我也不去!”

“你怎么能看我行事呢?咱俩似乎不是一路人!”

“史凤扬!”她愤怒地呻唤,“这都什么呀?硬巴巴,象猪皮牛筋,是人吃的东西吗?”看着史凤扬把朝牌咬进嘴里,用牙板嚼着,津津有味,她又试着咬一次,还是咬不透,把含出牙痕的饼,往桌上一扔,“硬得跟驴皮似的,就不是人吃的东西!”

“你不吃,我要了,谢谢,你老人家九十几了,牙口这么不好?看见没有,连吃我们都吃不到一起,如果我接受你,我们怎么在一起生活?”

“实在是难以下咽嘛!”

“谁说的?我吃给你看!”拿起她的饼,上去就一口,咬出个半圆的豁口,并且嚼得很香的样子,“你呀,矫情得很,我告诉你……?”

“哎,哎哎……你咋这样不讲卫生呢?上面有我的唾液,你不嫌脏呀?你要咬也咬别的地方,刚才……?”她挥挥右手,要驱赶什么,“你咋这样不讲究呢!”

“我告诉你这都不算什么,在我老家黄花甸子,你蹲在那儿正吃饼,过来个人,就不断往饼上吐唾液,你如果嫌脏,随手一扔,人和狗在抢饼,有时人追着狗打,狗含过的东西,他们拾起来,在肮脏的衣服上擦擦就吃!这不是个例,而是常有发生!”

“别说了,好恶心!哇――”钟玉秀头一偏,在桌边吐出一口清水,“他们为什么要那样作贱自己?”

“饿呀!他们已经好长时间没有吃到粮食了,狗日粮食欺侮他们!”

“这世界就是这样,谁让他们没有本事?活该受穷!”

“你错了,这与本事无关!他们最辛苦,打下那么多粮食,却吃不饱饭!”

“那粮食都去哪里了?”

“问得好!全被地主盘剥去了!所以宋朝梅尧臣有:‘十指不沾土,嶙嶙居大厦!’的慨叹!这样一析,你就知道为什么了,中国几千年封建统治,到现在为止,似乎还没有找到一条理想的治国之路,所以我彷徨,所以我甘居乡下,多年前,我看过朱执信的《德意志社会革命家小传》,似乎从那里可以看到一线曙光,可惜了,我现在几乎找不到这本书了!”

“想不到你这么深沉!要不我帮你找!”那张眼脸充满了柔情蜜意。

“你有那胆?那可是本禁书,你可想好了,你就不怕朝廷的鹰犬把你爪了去?好了,吃饭!我能从黄花甸子出来,我很知足了!我也就是随口说说,千万别当真!你再看看那些孩子,他们每日饥肠辘辘,穿得不好,吃得又不行,能上中学,就已经心满意足了,哪里还敢嫌弃这个,责怪那个,自从大清朝开国以来,我国一直是死面子活受罪,积弱积贫,虽说现在是民国了,可是袁大总统还在屠杀革命党,没有革命党,他能有今天吗?”

“那不是我们小老百姓能考虑的事!”

“说得也对,钟大小姐,高攀了!”他一手拿着饼,另一手抱着,深施一礼。

吃完饭,钟玉秀丢一个大洋给老板,不是给到人家手中,而是有些轻蔑地扔在老板面前油腻腻桌子上,“两个人的,不用找了!”

“那不能够!这位小姐,你等一下!”

“放在你那里吧,等史老师再来!”

“你倒真是大方,这钱是你挣的吗?”史凤扬拍拍手。

“我从铺子里拿的!”

“五谷不分,六味不晓,却象田鼠一样糟蹋,崽卖爷田不心疼,想想我们辛辛苦苦教一个月,才三块大洋,能不能及时发到手里另说,两碗混沌,你就要丢一个大洋给人,你这是拿砖拍人家脸,你知道三块大洋能买多少粮食?过了年,春荒就来了,许多人朝不保夕,不撑到麦子丰稔时,别想吃上一口饱饭,现在许多野菜都枯死了,它们的根芽还在板结的土壤中冬眠,填不饱肚皮的人,不畏严寒,已经在土里刨食了!”

“不会吧?”

“你要不信,哪天跟我回黄花甸子去看一看,比起他们来,我们就真的是少爷小姐!”

“我不信!你真的会带我去黄花甸子?”

“其实,也不用到黄花甸,你到镇外随便一走,就可以看到: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

钟玉秀回到家里,她二娘正在门外东张西望,“二娘,你干什么?”

“我等个人,不!我不等人,你进去吧,我就看个风景!”这个三十有余的女人,打扮得花枝招展。她表情慌张,神态错乱。她来自于黄花甸子,是黄德旺推荐的。

钟玉秀点点头,她对这个浅薄粗俗的女人印象并不好,但是父亲喜欢拾来的女人,她也没有办法,像陀螺一样旋转一圈,看在眼中,满眼荒凉,有风景可看吗?随后走进院子里,走过花园时,见母亲一个人在冷飕飕的风中站着:“妈,你在这儿干什么?”

“哟,我女儿回来了,准备吃饭!”看见女儿她喜不自胜,拍着就过来,“玉秀`,腊梅花真的开了,艳艳灼灼,煞是好看。寒冷冬天,能够看一眼它,就知道一切还有希望!”

“那有什么看头,不就花花草草吗?人为的,虚应景儿!我吃过了!”

“我跟你说过多少回了,这外面的东西不干净,不卫生,让你不在外面吃,你咋就不听呢?”

说话的功夫,钟泽的马车驶进了院子,钟良“吁吁----”停稳了马车,跳下车,走到车门边,拉开车门,“老爷请,石小姐请!”

钟泽身后跟着个二十岁左右的石云茜,低着头,也不怎么说话。

“嫂子好!”钟玉秀跑过去,拉着石的手。

“还不能那么叫,要叫大姐!”钟泽把头上礼帽拿下,递给夫人,扭头看着石,“你大哥钟朗就要从省城回来了!”

“爸,这可不对,我怎么能叫她大姐,大姐年龄都没有小妹大!”

“随便怎么叫都可以!”石云茜脸儿红到脖子,自从旧历八月十六来过一回钟家,这是第二次。

“玉秀,还不带她去你房里?”

“走吧,一会儿开饭了!”钟玉秀拉着她,附在她耳边,“你又年轻又漂亮!”

“胡说!”

看着两个年轻人往里走,钟泽对刘琴望一眼:“她在外面干什么?”脸色突然阴沉下来。

“我当然是等老爷了!”王凤秀一走三拧腰,动作极度夸张。

“不会是登马帮的人吧?”

“我与他们非亲非故,我等他们干什么?你以为我吃饱撑的?”翘起兰花指,另外一只手,永远是摇着手绢,卖弄风情,动作夸张,声音尖厉,象在舞台上。

“千万不要低估我的智商和情商,你要真对他有意,你可以光明正大地跟他走,我决不拦着,土木镇本就是水浅,养不起你这水性杨花,你最好老实点,要是你红杏出了墙,给我戴顶绿帽子,我就把你当天灯点了你,把你全家杀了!”钟泽和刘琴头也不回,进了客厅。

王凤秀吐吐舌头,屁颠屁颠追过去:“老爷,老爷,人家早改了吗?大姐,你帮我说句话呗!”姿态挤眉弄眼。她是黄德旺的眼线,负责了解钟泽日常,私里和郝百声早已经沆瀣一气了,钟只不过装作不知道罢了,之所以还留她,好借用这个传声筒。

“象一只狐狸!狐狸没成精,还想说聊斋!这黄德旺就没安心,和那郝百声一路货色,你说县上都给你派些什么人?当初我就说这种人留不得,你偏就色迷心窍!”

“好了好了,事已经成这样了,还抱怨有用吗?放心,一切都在我的掌控之中!”钟泽拍拍刘琴的肩膀,“就算她象孙悟空一个跟头能翻出十万八千里,不还在如来佛祖手心里攥着?”

黄安用锨把地面弄得差不多时,太阳还在天空晃着,他端着半盆稀屎和尿,往外走,把脸偏向一边,那个骚,没法子说,端到人家猪圈边顺着粪池往下一倒,一只手抠着盆沿,往回走,任凭汁液从盆里往下滴,过一会,又扛来半口袋干土,倒地上,趁平,直到热汗涔涔。

“就不怕风大感染风寒?张一山这狗东西,就是会欺侮人,柿子就会拣软的捏!”

黄安抬起头,见是李墨香,点头笑笑,“好坏就这一回!”

“这是怎么回事?”

“呶,少爷把驴栓人家窗棂上,驴拉的,驴尿的,再说,如果遇上逢集,还不拧人一脚?”

“你姐真的没找到人家?”

“骗你作甚?”一边说话,一边做事,手没闲着。

黄铃她是见过的,见一回喜欢一回,衣服虽破旧,也不知打扮自己,但这不影响美从贫瘠缝隙中散发出来,李墨香眼光独到,把这个看得透透的,有时卖个野花,有时卖个鸡蛋鸭蛋,就蹲在陈家门口,给板凳也不坐,冲她笑笑,客气一下。苦难的生活,让黄铃瘦得有些单薄,两个深深的酒窝,把甜美从那里溢出来,从没见其用过雪花膏或胭脂红,脸上不均匀分布一种叫癣的斑块,头发有些焦黄,远远看去,和雪花膏上当红明星白杨有几分神似,只是她没有白杨丰腴,有一双忽闪忽的大眼睛,她曾经那样长时间近距离看过黄铃,只是生活太差,如果这个女孩能嫁到她家,假以时日,会出落成黄花甸子第一美人,她怜惜地想着,趁着现在还没有人看出这个来,早作打算,早下聘礼。李墨香眼光不错,阅人于平凡,在偷窥中,把人未来看透,只可惜,黄铃不是她儿子一路人,陈啸虎有更高的追求。

她一直盼望着,盼望着年早些来临,那样她的儿子陈啸虎就可以从遥远的北平回来,说是快到年,但日时悠长,就象大钟摆在那里摇来晃去,她心中急躁起来,除了逢集,做些小生意,补贴家用,平时没事,就做些绣品,由于绣工精湛,每幅绣品都能很快出手,江南来的一些客商,途经这里,会把她的绣品带到上海、金陵那边去销售,她的《鸳鸯戏水》、《龙凤呈祥》、长卷《清明上河图》、《虎啸山林》更是卖个好价钱。

直到看着黄安把活做完,她才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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