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之所念,一往而深。
——阙晚空
住持扶两名弟子进屋,刘蹁跹与颜翠一起帮忙,小崽子宋来正趴在门缝上瞧热闹,慌忙躲到床上,住持叫道:“快快下来,你自己活蹦乱跳的,我的两位好徒儿可惨兮兮。”
小崽子跳下床来,将床让给一云与一地,待安顿好两位弟子,住持搓手道:“现今离天黑还有一段时辰,我的两位弟子都昏迷不醒,我也要好好照顾他们,你们都是年轻力壮的少年人,哪个去山下采买果蔬回来做饭?”
小崽子瞪大眼,“我们可不是你寺里的和尚,凭啥要给你做饭?”
住持斜眼看他,不满道:“你不是要赖在寺里吗,正好给你一个机会,你要是不想呆在寺里,大可下山去,遇见了那群混混,再被打个半死,我的两个徒儿可见不着,任由你自生自灭好了。”
小崽子叉腰道:“我就不信还能碰见他们!”
住持也叉起腰来,“巧了,咱们这镇子屁大点地方,你肯定能遇见。”
小崽子立时犹豫起来,刘蹁跹看出他的为难,解围道:“我叫颜翠下山去与府里厨子说一声,做好了饭菜送上山,岂不都解决了?”
住持自然乐意,口中说着“使不得”,眼神却一直在示意丫鬟颜翠,颜翠叫苦道:“小姐,山路很难走,我不想一个人下山。”
刘蹁跹回头望向床榻上的和尚,心下犹豫不决,住持善解人意,拍拍肩膀,劝慰道:“明天再来看他,这小子就一点好,不爱乱跑,明天你来,我保管他乖乖等着你。”
戳中心事,少女脸庞红了起来,道一声“告辞”,拉着丫鬟匆匆离去,小崽子不解道:“她咋了,脸红得像个猴屁股?”
你这个比喻。
住持坐下来,问他道:“爱不爱读佛经?”
小崽子瞪眼道:“字都不认识,怎么读书?”
住持道:“我可以教你。”
小崽子道:“我可没钱。”
住持抬手就来打,小崽子灵活避开,气得住持咬牙切齿,“跟你说了多少次,我是那种贪图钱财的人吗?我若贪图钱财,还能有山下那小纯阳宫什么事?”
他还要唾沫纷飞地介绍自己,小崽子不耐烦地打断,“行行行,我跟你学,只要给我饭吃,我就好好学。”
“对咯!”住持眉开眼笑。
……
纪元924年,有个风雨飘摇的夜晚,冷风凄切,秋雨冻骨,东海小镇的外头,农夫铁忌赶着他的牛车,紧急运送一批货物去往临城。
老牛本是慢吞吞的性子,老话却说,老则通性,老牛与它的主人朝夕相伴十数年,知晓主人此行迫切万分,于是撒开四蹄,奋力狂奔。
它的主人则身披蓑衣,瑟缩车上哈气,汲取着转瞬即逝的温暖。
若非穷得揭不开锅,断然不会选择风雨兼程,硬捱这冻死人的小雨。
老牛卖力飞奔,途遇石块,一下子将牛车颠起,车上滚落一袋粮食。
铁忌喝一声,喊停他的老伙计,跳下车去捡麻袋,却忽听有哭声,声如蚊蝇,却萦绕耳畔不去。
铁忌摸摸麻袋,触感有些古怪,打开看,见是个孩子,左右不过五六岁,正瑟瑟发抖,泣不成声。铁忌大奇,问他是何人,孩子懵懂不知,好似个不谙世事的新降婴儿。铁忌恐他受寒,怀抱孩子为他取暖,因此行紧急,耽搁不得,只得带着年幼不知来处的孩子一同赶赴临城。
途中铁忌发现端倪,孩子好似不善言谈,愈瞧愈像个新出娘胎的婴儿,这可愁坏了憨厚的男人,若丢了孩子,定然活不过今日,可带回家,又如何解释?
夜幕撕开,旭日东升,雨停回暖,铁忌倒不心急赶路,独自坐在牛车上沉思,思虑如何处置来历不明的孩子,他也心知一念抉择,就是影响孩子一生的重要决定。
救,抑或不救?
救……
不救……
最终,孩子坐在地上嚎啕大哭,铁忌扬长而去。
农夫铁忌狠下心做了这个决定,回头望一眼,孩子泪水涟涟,就要爬起身追他,铁忌骇了一跳,忙招呼他的老伙计快跑,老牛不含糊,风驰电掣!
跑了许久,铁忌觉出一丝不对劲,回头看,见那孩子仍遥遥追着,摆脱不掉。
铁忌幽怨道:“老伙计,腿脚不行啊。”
他的老伙计亦幽怨地打个响鼻,起了罢工心思,停驻不前。铁忌大惊失色,嚷道:“莫不是你也要我带他回去?回了家,婆娘那边如何交待?她问我孩子打何处来,我道捡来的,你说她能信?”
老牛摇头晃脑,幸灾乐祸。
铁忌唉声叹气。
于是偏僻的东海小镇,某个日光和煦的午后,农夫铁忌赶着牛车,载着五岁的小家伙过了界碑,就此安家落户。
彼时铁忌为他取个通俗的名字,就叫宋来,寓意天赐,是老天爷送来的福气。
……
纪元925年初,一场飞来横祸打破了农夫的平静生活。
上元方过,赏过了元宵灯会,宋来便随铁忌运送货物去往大城,与常人沟通无碍的小宋来成为铁忌的左膀右臂,叫铁忌稍稍欣慰,总不负挨了那一顿打。
带宋来回家之初,来自孩他娘的手脚混合双打不但叫铁忌记忆犹新,年幼的宋来心中亦是后怕,或许此才是叫小家伙卖力帮工的真正原因所在。
此次运送货物属朝廷出资,用以北方战备,听闻北方魔筑又要大军南下,很是叫小镇百姓心慌。外出近半月,不但输送物资,铁忌二人还被抽调修建马家河渡桥,临近完工,才得了许可回家,于是一大一小一老牛,风尘仆仆地踏上归程。
回了镇子,却骤闻噩耗。
就在前几日,不知为何起了一把离奇的大火,竟将铁忌的大屋给烧了个精光,妻女不知所踪,显然已给大火烧成了焦炭,随残垣断壁在风中悲鸣。
铁忌望着灰烬,怔怔无言。
宋来扯他袖子,轻声道:“要请道士来超度,叫她们好走。”
铁忌摇头道:“我不信那个。”
宋来道:“我信。”
铁忌疑惑地看他,小宋来眼神澈然,咧嘴笑道:“你不信因果轮回,我信,你不信好人有好报,我也信,为什么信呢?因为我遇见了你,你带我活了下来,我就信。”
铁忌摸摸他脑袋,低声道:“去吧。”
宋来道:“小纯阳宫的道长问我预算多少经费,我说多少?”
铁忌叹气道:“一辈子就一次,多贵都没事。”
“得咧!”
宋来跑去请小纯阳宫来作法,铁忌则翻捡墙瓦,欲挑个吉日重建府宅,耗费半日光景,宋来归来,气喘吁吁道:“谈妥了!不过钱可不老少,你莫心疼。”
“不心疼。”
铁忌神情落寞,宋来陪他坐着,道:“我知晓你不心疼钱。”他戳一戳铁忌心口,“疼吗?”
铁忌道:“疼啊,疼得无以言说。”
宋来又低头,思虑半晌,又道:“总要立个碑吧。”
“嗯。”
宋来挠挠头,道:“不知为啥,我总感觉婶子没死,她那么凶的婆姨,阎王也不敢收!”说出这话,他贼戳戳地吐个舌头,弥补道,“你那女儿,我那妹子,又是多可爱的小姑娘,阎王狠得心收?”
铁忌笑道:“嘴真甜。”
宋来爬起来,给他揉肩敲背,问道:“你觉得呢,她们咋就能轻易死了呢?”
铁忌问他:“你不信她们已死了?”
“我不信。”
铁忌点头道:“很好,我也不信。”
……
是夜,吃过晚饭,就在这一片残垣断壁上,铁忌挖地三尺,掘出个铁匣子,匣子已锈迹斑斑,宋来讶异道:“这是个啥?金子?”
铁忌道:“于我而言,不是金子,却胜似金子。”他放下匣子,道,“我要外出一段时间,很长的一段时间,不过你要相信我,我一定会回来,会带着你的婶婶和你的妹妹一起回来,你要等我,一定要等我。”
宋来一下子慌起来,“我跟你去!”
铁忌宠溺地揉他脑袋,轻声道:“我一个人,足够了。”
宋来起身,叉腰道:“总要做饭,总要洗衣服,也总要照看老牛,有我在,你不是能省好多时间?”
铁忌按他肩膀,叫他坐下,他自己则来到老牛身旁,道:“此次出门,既不带你,也不带老牛,我一个人,一把刀,就已够了。”他单掌起风雷,霎那有雷声大作,屋子灰烬上起了一阵大风,雷电将那生锈的匣子给劈开,大风裹挟匣内一柄弯刀来到铁忌手中。
匣内弯刀重见天日,如一轮弯月映照天地,月辉洒下,雷电退散,一抹清冷月光独照那伟岸的男人,叫宋来有一瞬间的失神,等他回神,铁忌对他道:“临走前,我要对你说些事情,这些事情你也不要对镇子任何人说,若遇见难处,可去跑蝶山迦持院,求那住持老和尚,他不答应,就跪下来求,一天不答应,就求两天,他心软,总会答应你。”
铁忌目视远方,道:“我本不叫铁忌,为躲避江湖战乱,不得已改了名字。我本名阙晚空,是个杀手,我手中这刀,是天下第一刀,你的婶婶是曾闻名天下的杀手,如你所言,若要我信她死了,除非是我先死了。一定是遇见了极其难缠的敌手,故不得已烧毁房屋,远遁他乡,可此地终究是我与她的家,去了再远的地方,也总要回家的。”
宋来如听天书,如何都无法将憨厚质朴的铁大叔与风采绝伦的什么天下第一杀手联系,铁忌回身看他,将手覆上面皮,轻轻撕下,露出一张英气俊朗的脸孔来,“你要记住这张脸,未来的日子里,或许我们会在异乡重逢,我忘了你,你却不许忘了铁大叔。”他又摸出个青铜面具来,“也要记得这张面具,铁大叔曾经行走江湖,可都不以真面目示人的,这面具天底下也独一份,旁人想仿造,都仿不来的。”
宋来静默无言,铁忌又嘱托道:“钱都留给你了,牛车上是大叔的全部积蓄,切记财不露白,不要给人瞧见。法事可做可不做,于你婶婶而言,无关紧要,最紧要的,是你自己要活下去,无论发生什么事情都要活下去。”他顿一顿,又道,“日后若有个身穿白衣的僧人来见你,你就跟他走,他愿意带你走多远,就是你能走多远,可是大叔相信,他带你走一百步,你一定还能再走一百步,切记,不要信命。”他笑了起来,“你若是信命,咱们当初可就见不着了。”
宋来低头翕鼻子,眼眶有些泪,不知该流不该流,铁忌忽张开双臂,朗声道:“小子,大叔抱抱!”
宋来撇嘴道:“怕你抱不动,闪了你腰。”
铁忌道:“以后再见,你就是大人了,大叔要抱都抱不动的,现在不抱,何时抱呀?”
宋来扭捏地走来,铁忌一把抱起他,将他放在老牛背上,看一眼小家伙,再看一眼老家伙,低声道:“好好照顾他啊。”
宋来拍胸脯道:“放心,会照顾好老牛!”
老牛打个响鼻。
曾经的小镇上,有其乐融融的一家四口,外带一头老牛,在那场大火之后,只留下一个孩子,与老牛孤苦伶仃地过活。
……
过年了,寒冬凛冽,萧瑟的王朝迎来新的一年。
腊月三十,家家户户喜庆团圆,燃着爆竹,吃着饺子,欢声笑语。
眼中所见,耳中所闻,无不叫宋来年幼的心愈发凄凉。他无来处,也不知归处,睁眼所见,是铁忌,带他回镇子,眨眼又抛下他,留下头牛,相依为命。
冷风冻骨,去年过年,虽说下了雪,可暖和得不行,今年不知为何,竟出奇得冷,宋来与老牛走在冷清的街道上,摇摇晃晃,生怕下一刻就倒地不起,连个收尸的人都无。
他的心里有些难过。
临近年关,镇子有个刘员外,相中了铁大叔留下的几亩肥地,暗中使了银子,贿赂衙门官差,不讲道理地收走了他的地,哪怕有天大的委屈,年幼的宋来也只得孤独承受,他跟老牛讲,老牛蹭他脑袋,权当安慰了。
这有个屁用。
脚底板冰凉,宋来跺跺脚,哈气道:“地全没了,那帮杀人不眨眼的东西,也不给咱们留一块半块的,来年没地种,咱们怎么办?”他给老牛来一巴掌,叹息道,“你倒好,去山上吃把草也能饱了,我呢,陪你吃草啊?”
老牛点点头,好像听懂了,并且做出了回应。
宋来跳起来,一脚踢在老牛蹄子上,骂道:“你也真没良心!铁大叔走前怎么说的?要我照顾好你,我吃草嗝屁了,咋照顾你?你也不想想,就剩咱俩,我指望着你,你也指望着我,我可跟你说,别人谁死都行,你和我,谁也不准死!”
老牛好似又听懂了,拿牛角戳他屁股,宋来气道:“干什么?”
老牛伏低身子,示意他骑上来,宋来哼道:“不骑!”
老牛又戳他,宋来飞起一脚,脚尖带起一捧积雪,一下子击中老牛脑门,老牛打个响鼻,要动真格了,宋来见势不妙,跑得飞快,不忘哈哈大笑,老牛则在后头追着,契而不舍。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