常念站在半阖着门的门洞里,等那马蹄声消失后才转过身。
手在袖陇里打着颤。
她能傍身的东西实在不多,手中的权力是倚靠皇权得来的,也许他的一个抬手就能将她瞬间打入地狱。
她不能步爹爹的后尘。
她养伤的一个月里,薛长清日日来看诊,终于告诉了她是谁毒死了爹爹。
爹爹的毒,是他忠心侍奉的先帝下的。
他结党营私,知道先帝太多的秘密。
先帝倚重他,也忌惮他。
权臣,只有臣服于皇权才能活命。
她和爹爹一样,不过是皇权下的一枚旗子罢了,她竟然还兢兢业业地为这个王朝卖了那么久的命。
她决不允许自己像爹爹那样,死前才悔悟过来,她也绝不会让身边的人因她盲目的野心一个个死去。
况且,一个为了帝位能弑父的皇帝说爱,实在叫人难以信服。
先帝也曾爱蕙贵妃,可他背后却是个狠戾的施虐者。
如果让她像慧贵妃那样在深宫里蹉跎一辈子,日日仰靠着帝王施舍的情爱活着,想来她也会疯。
她仰起头,把那些眼泪生生吞了下去。
门楼下吊着白纱灯,从圈口处溢出来光,照亮了那些雪花坠落的轨迹,有来路,无归处。
——
连日的大雪,南北都开始有灾情往朝廷上报。
朝会上分派完赈灾的事项,内阁那些文臣鸡一嘴鸭一嘴地,又开始扯到立后以及选秀的事上。
本来前几日城中接连有精壮男子暴毙,民间盛传说是有狐妖专门淫惑男子所为。
狐妖一说简直是无稽之谈,官员们讨论时都嗤之以鼻,直言是有人借机生事,扰乱民心罢了。
可皇上深夜出宫密会清戎司指挥使,不知是落了谁的眼,很快就宣扬了出去,皇帝好男风的传闻,不过一日便闹得沸沸扬扬。
大臣们如今一个个义愤填膺,眼锋如矢,恨不得活生生把常念这个真“狐狸精”给射出几个窟窿。
“皇上,先帝已逝,守孝三年,是为愚孝!”
“后宫乃前朝之本,中宫之位不可缺!”
皇帝大概是顶不住压力,终于吐了口,“选秀的名册由内阁选举定夺,一个月后交由内务府承办秀女大选之事宜。”
一锤定音。
瞬间挡住了所有的异议和不平。
日子仍旧要过,至少在常念准备好一切后路之前,仍旧要粉饰着过下去。
临近年关,各地的番邦使节要进京拜贺,又是新帝登基后的第一场大宴,自然要隆重举行,朝臣都要入宴作陪。
那些外邦来的使臣,一个个长得比徐枫还要粗犷,喝起酒来简直像牛饮,常念渐渐有些招架不住,朝徐枫使眼色,徐枫立刻端着酒盅就挡在前头,“大人,您是不是忘了下官了?”
常念松了一口气,抬眼往高座上看了一眼。
李洵舟原本就容貌出众,如今在那些形容粗犷的番邦亲贵的衬托下,越发显出众星拱月下的从容不迫。
他大概已经有了三分酒意,两腮微微有些泛出了红,言笑晏晏间接过呈敬上来的新鲜鹿血,在番邦王爷一口闷了后,托着杯底如品佳酿般,仰脖喝了下去。
底下的人齐呼“博格大汉威武!”
常念不知道是因为酒劲儿上来了,还是因为鹿血腥气的缘故,突然有些反胃。
趁徐枫和那使节觥筹交错间,她忍着心头的恶心,暗暗退了出来。
贺彦看她脚下有点不稳,忙追出来扶住了。
“顾大人,想来也快该散了,要不卑职送您先回府吧。”
常念摆了摆手说不用,又笑道:“你先回去,都走了未免太显眼,我自己回去就行。”
贺彦替她撩开毡帘,搀着她下了台阶,又找来了个小太监替她打上灯笼,自己才折返回了宴席。
御座上的皇帝瞥见那抹身影,抚了抚拇指上的鎏金玉扳指,手指压在那凸起的浮雕纹理上,指腹狠狠挤压后也没有丝毫痛感。
他垂下眼,嘴角渐渐沉了下去。
有人上来敬酒,他端起酒盏,和那些亲贵周旋了几句笑道:“明儿上猎场,各自都使出真本事,猎得好,朕自然有赏赐,今儿时候不早了,诸位远道而来,早些回去洗净风尘,等狩猎结束,朕再设宴款待各位。”
皇帝叫散,底下的番邦亲贵们纷纷站起身,手扶胸膛,躬身谢了恩后依次退出了大殿。
李长嬴没走,上前要和他说几句话,见他握着拳头捂在嘴边,连续咳嗽了几声,不由得皱了眉。
“皇上的风寒还没见好吗?”
曹德旺一面搀扶皇帝下台阶,一面说,“皇上不叫太医来看诊……”
李洵舟扭过头呵斥,“多嘴!”
李长嬴蹙着眉劝他,“一个风寒,两剂汤药就好了,皇上何时变得这么讳疾忌医起来了。”
见他一味说无碍,不由得沉了脸,“风寒没好,你才刚又喝了鹿血,鹿血性热,还是叫太医来瞧瞧吧,别又因为这个积了病症。”
李洵舟无奈地笑了笑,“三哥,不会的,我的身子我自己知道。”
他有好几年没有生过病了,以前那样风餐露宿的军营生活,都不曾染过风寒,这回不过在夜里吹了几回冷风,竟然就病倒了。
大概人心也是个容器,伤情太多太盛,承载不了,就要流向别处。
他缓步出了保和殿,在殿里酒酣耳热久了,甫一出来,冷气扑面而来,倒让人觉得分外清爽。
他转头说,“三哥,你回去吧,一个风寒倒叫你生出老婆子架势来了,行了,我知道了,一会儿就召太医来。”
李长嬴看了看他,知道他是因何故病倒的,劝慰的话终究还是没能说出口。
又叮嘱了两句,才转身离开。
殿前的廊庑下灯火辉煌,光亮如白昼。
他仰头看了一眼,突然有些头晕目眩,眼前的虚影里也有她的脸。
克制了太久,连日的压抑和思念已然到了极点。
一个月的时间太短,他不能放任她就这么离开。
既然打定主意不放手,那就撞个头破血流吧。
他定了定神,转身吩咐曹德旺,“去准备车辇,朕要出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