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宫佳丽三千,当今皇帝算是明君,不怎么流连床笫,太子没出事前,皇上在中宫那里也不过初一十五按例留宿,蕙贵妃虽不常被翻牌子,但善宁宫皇帝却常去。
皇帝多疑,年纪越长,越觉得谁对他都有所图,比起其他妃子热切的眼神,不是为晋位就是为娘家人谋职位,蕙贵妃永远一副清冷模样,见了皇帝也不甚热络,一双柔弱机敏的眼睛,无所求的透着疏离,连她弟弟赵武鸣的户部侍郎,都是皇帝主动提拔的。
其实蕙贵妃的容貌在后宫算不上挑尖儿,体弱的缘故,一张脸上的线条收得过于瘦削干净,她又不喜大红大紫,连日常服饰也不过于繁复华丽,大部分都着碧色或水蓝,没有满头的金钗玉翠,一头乌发梳得妥帖,至多簪一只样式再平常不过的扁方,疏懒里透着一种精细。
但就是这种天然去雕饰的清冷,让人见过一回,就忘不了。
常念跟着崔嬷嬷进了正殿,崔嬷嬷回身蹲福,“顾大人,贵妃娘娘在配殿,我去通禀,您稍候。”
常念点点头,崔嬷嬷领着一众宫人退下了。
善宁宫不燃香,殿里只有一股淡淡的草药味,不怄人,反而有种冷然的清草气。
廊庑上的铜壶滴漏“噗嗒,噗嗒”一声一声的滴落下来,听得久了,几乎要在心上砸出个坑来。
白天又是碰头又是摔跟头,站久了腿肚子直转筋,常念扭了扭脖子,在殿里缓缓踱步活动筋骨。
没要成她的命,又着急忙慌地把她叫过来罚站。
这样沉不住气的人,也办不成什么大事。
听见廊上有细微的动静,她停住脚步,单膝跪倒在栽绒地毯上。
一双做工精细的天青色软缎轻靴,在她跟前略一停顿,缓缓移开了。
蕙贵妃在软塌上落了座,嗓音细软,“顾大人免礼。”
她拿帕子掩着嘴角,中气不足似的咳了两声,见常念还站着,侧脸轻斥道:“你们越发不懂规矩了,还不给顾大人看座。”
常念拱手谢礼,欠身落了坐。
蕙贵妃接过宫人递过的茶盏,微抿了一口,吐在另一个宫人高举过头顶的漱盅。
“太子鸠杀祁王的案子想必已经结了吧,哎,你说那孩子多糊涂,他已经贵为储君,何必这么沉不住气。”
后宫不得妄议朝政,皇上原本就忌讳太子之事,常念没打算和她细聊,只点头回道:“回娘娘,案子已经结了,”便没了后话。
蕙贵妃看她一眼,抬手挥退宫人,殿里瞬间寂静下来,只有蕙贵妃虚弱的喘息声。
蕙贵妃缓缓开口,“顾大人,咱们不常打交道,你是万岁爷身边的近臣,我是万岁爷的枕边人。”
她眉眼深深地看向殿外,“总之都不是为自己。”
常念抬眼看她,她斜倚着隐囊,软榻旁的矮几上燃着火烛,火光拢在琉璃罩子里,铺撒到她脸上,脸颊上呈现出一股靡废的红晕来。
“顾大人受万岁爷器重,万岁爷在位的一天,大人自然就风光一天,只是顾大人监察百官,想必朝中也得罪了不少人,大人可想过,若万岁爷百年后殡天,又有谁可以依仗?”
“这世上,谁不想为自己活呢?顾大人,您说呢?”
她看过来的眼神依旧良善,可常念知道,那温柔的姿态背后藏着尖细的牙齿,会毫不犹豫地插进她的脖颈,一分毒液也不会浪费。
常念几乎要失笑,若不是济王相救,自己这会儿早就成了她的刀下鬼,蕙贵妃灭口不成,这会竟想着游说她。
真不知道她是真蠢还是太自以为是,别说她已经和济王开了口,就是没有济王这个人,她也不会想着仰仗她蕙贵妃!
“娘娘说的话叫微臣惶恐,微臣身为朝廷命官,食君禄,担君忧,问心无愧。若真得罪了人,想置臣于死地,”她哼然一笑,“也要看他有没有这个本事。”
蕙贵妃听出了她话里的锋棱,尖细的眉眼在跳跃的灯光下显得越发尖锐,眼里的光像是将溢未溢的液面。
她冷笑一声,“顾大人说得冠冕堂皇,说到底,不过是万岁爷跟前的一条走狗罢了,用得着的时候就赏口馊饭,用不着就一脚踢开。”
她视线重重地落到她身上,“你那国公爹不就是这么死的吗?你,早晚也是一样的下场。”
常念突然觉得这个女人果真是蠢,这会儿撕破脸对谁都没有好处。
既然她不留情面,她也没必要留在这里和她敷衍。
她缓缓站起身,挺直了腰背。
“贵妃娘娘深居后宫久了,怕是忘了规矩,后宫不得干预前朝政事。娘娘这样挑唆微臣,就不怕臣回禀圣上?”
见她果然变了脸色,常念温吞一笑,“娘娘您别忘了,太子就是受了身边奴才挑唆,才犯下大逆不道的罪,太子是储君,还一朝被贬为庶人,别人?估计连个全尸都保不住。娘娘记性不好,没关系,臣来提醒您,娘娘可记得要谨言慎行啊!”
她前头的话让蕙贵妃心惊,以至于后面话里的不敬,蕙贵妃根本没有在意。
蕙贵妃颤颤巍巍地站起身来,伸出一个手指遥遥指着她,脸上有锐不可当的癫狂。
“狗奴才!用得着你来胡说八道,太子心思歹毒,是他自己害怕皇位被夺,才毒杀了自己的亲叔父,谁又能挑唆得了他!一定是你清戎司乱用私行,屈打成招!我要上御前回禀皇上!”
常念看着她一脸恓惶,凉凉一笑,“皇上赏刘德胜一个全尸已是仁慈,难不成,娘娘还想让皇上知道更多?”
蕙贵妃一脸震惊地看着她,单薄的身形抖了抖,突然一阵风似的从脚踏上冲下来,一巴掌抽在常念脸上,颧骨上凸起的红热几乎要撑破惨白的皮肤。
“狗奴才,是你滥用私刑,屈打成招!你逼疯了刘德胜!是你杀了他!”
常念结结实实地受了一巴掌,身子连晃也没晃,看着蕙贵妃那纤细的脖颈,眼里渐渐起了杀意。
蕙贵妃几乎处在崩溃的边缘,她看不见眼前人眼里的阴寒,尖刻的声音几乎要撕裂殿里寒薄的空气,一双枯枝似的手在她胸前撕扯。
常念没怎么用力,一把把她推倒在地,嫌恶地拂了拂前胸的衣襟。
“贵妃娘娘怕是失心疯了!刘德胜毒杀皇亲,理该千刀万剐!”
蕙贵妃连鬓角都散了,散乱的头发遮住了半张脸,一双冷而淡的眸子里满是血红的恨意。
“贱人!贱人!你逼疯了胜哥!
“是你把他逼疯了!我要给胜哥报仇!”
“我要杀了你!我要杀了你!”
常念突然一瞬间醒悟过来。
原来,蕙贵妃要杀她,根本不是为了她的弟弟赵武鸣。
是为了刘德胜。
刘德胜在清戎司受尽折磨后疯魔,几乎半死,她把过错全归咎到她身上,派人暗杀她,不过是为了给心上人人报仇!
皇帝薄情,深宫里的妃子大都晋位不易,可再难也要费尽心思取悦龙颜,即便要不到真心,能要到位分也好。
位分意味着权和钱,没有真心可以过活,但没有权和钱,拿什么在深宫生存,拿什么照拂娘家人。
蕙贵妃大概是不在乎的,她要的是真心,可偏偏得到的是位分。
她对皇上无所求,不过是不爱罢了。
常念没经历过情爱,可也知道情爱误人。
她看着地上面目几乎扭曲的蕙贵妃,一瞬间甚至有些可怜她。
和一个太监苟且,她大概并不觉得背德,如今的她,早已被内心灼热的欲望烧得失了自己原本的面目。
蕙贵妃艰难地站起身,晃晃悠悠地扑倒在常念脚边,声嘶力竭。
“来人!杀了她!杀了她!来人啊!”
门外侍立的宫人早听见里头的动静,只是没有吩咐不敢靠近。
听见贵妃娘娘唤人,急忙都跨了进来。
一同跨过门槛的,还有三皇子,纯王李长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