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来就没有多少人的纪念店里,在裴祈淮话落后,又冷了几分。
向书微欲言又止,好半晌,不知道从何开口。凉飕飕的风声在他们之间穿梭,纸张翻阅唰一下又一下的动静。
裴祈淮冷冽的嗓音在这些声响里凸出,无论是声调还是语气,都维持着稳定如一的姿态,像今天持续的阴天。
“因为愧疚,所以来看我过得好不好?”
四五秒后,向书微像开卷考试似的,配合。
向书微:“嗯……”
确实也有吧,对他确实也有愧疚。
但——
想念让我来明海,愧疚让我不敢见你。
如果问我到底为什么来,那其实想念你才是更为正确的答案。
但现在,还是任由裴祈淮的想法吧。
万一她承认是太想念才来的,他觉得她有病就麻烦了,或者说什么“不管怎么样,我现在也已经不喜欢你了”之类的等等,向书微也不想知道。
那就和稀泥地先混过去。
……
在不算长不算短的沉默后,男人靠谱成熟的眉眼,情绪很淡,慢慢道:
“我过得很好,这三年。”
骗人。
每天加班到那么晚,还瘦了。还说过得很好,骗谁呢。
裴祈淮:“那你呢,这三年过得怎么样?”
向书微微怔,须臾,下意识地居然说出了和裴祈淮差不多的话。
“很好啊,一切都挺顺利的……”
只是最近才发生了一些事……
刚刚她还吐槽裴祈淮骗人,但现在她自己说的话,也客套寒暄。
如果裴祈淮会觉得她的回答是敷衍,那他紧跟着也会意识到,在她的耳中,相似的话语,对她来说,也是敷衍。
原来——
是两个人心照不宣的敷衍。
所以分开的这三年里,我们,到底过得怎么样。
是什么样的实话,让大家都说不出口。
……
两个人离开纪念店,那装着书和明信片礼品袋,向书微自己拿着。
她还不想这么早就给裴祈淮,还要考虑一下,什么时候给他,怎么样给他。
两人沿着羊肠小道,继续并肩往前走。
猛的有只萨摩耶,冲到了向书微的跟前,在它身后牵绳的,是一个年轻的女人,歉意地朝他们笑了笑,默默使劲想把使劲朝向书微摇尾巴的萨摩耶拽回去。
萨摩耶毛茸茸的头一直蹭着向书微的裤管。而它的主人费了好大力气,把它拉住。
向书微蹲下身,上下打量,没忍住揉了揉它的头,感叹道:
“狗狗真可爱!长得那么白白胖胖,一定花了您不少心思吧!”
年轻女人略微害羞地笑了笑,低头看看自家的大胖小子,佯装责怪道:
“它就是爱吃爱又胖,我也没管他!就长成现在这样了!”
向书微又揉了揉萨摩耶的头,直起腰,笑道:
“我以前有段时间也想养狗,但家里拒绝了就没养了。您的萨摩耶很可爱,以后有机会的话,我也要养一只。”
向书微初中的时候就想养狗,但向父没同意,好声好气地跟她说,养宠物要花很多的心思,又用事实说明,向书微照顾好自己都费劲,不一定照顾好同样是宝宝的小狗。
向书微刚听到向父这么说的时候,她肯定是不能接受的。
但当天晚上,向书微吃饭的时候,啪地没留神摔了一个碗,保姆阿姨倒是很耐心地说着碎碎平安,蹲下身收拾着地上的陶瓷碎片。
向书微本来心里也就冒出一点点的怪异,但在接过阿姨递过来的新的一碗饭后,她站起身要夹菜,又没留神,身体撞到了碗。
碗转瞬间又倒下,呼噜转了两圈,啪地一下又砸碎在地上。
前一个碗的“尸体”还没有收拾点,新的又来了。
这回阿姨说完碎碎平安,福气满满,又温柔地问向书微心里是不是有事,等向父回来的时候,好好倾诉倾诉。
向书微神色认真了几分,缓缓的郑重地自言自语道:
“先不养了。”
她还是先把自己照顾好吧,再照顾别的。这一照顾就是十几年,向书微在照顾自己这方面的能力还是一般。想养狗的念头自然是一直没有付诸于实践。
……
“养吧。”
裴祈淮出声接茬,向书微扭头看去。
阴天的光线不亮,但依旧有光,裴祈淮浓密的睫毛在眼下投落下阴影,乌黑的眼珠,像漆黑的砚台,凝固、没有变化。
向书微突然想逗逗裴祈淮,想打破他万年不变的冰山脸,想他,像以前那样——
从一座墨绿到近乎乌黑的山,变成,风吹林梢,就簌簌、哗啦啦个不停。
向书微莞尔一笑,眼神狡黠,拖长了语调,双手背到身后,故作老成道:
“那万一以后我们分开了,孩子的抚养权归谁?这些不想好,可不能随便要孩子……”
向书微搜索着词库,声音里又多染上几分痛心疾首,字字仿佛有泣血之意。
“我们可要做负责任的父母。”
裴祈淮知道向书微脑中的小剧场又演上了——
像以前那样。
男人沉寂的瞳孔亮了几分,略微思索后,语气镇定。
“明年吧,明年再养。”
今年年关比较忙,向书微一个人遛狗不行,狗长得快,到时候,她拉不住绳子。
明年开始——今年已经来不及了,裴祈淮会大幅度调整他自己的工作计划,把更多的时间放在和她一起生活上。
……
向书微:“明年什么时候,你不会在给我画饼吧?”
但裴祈淮真给她画饼她也没办法,她也吃得高高兴兴。
而且他们目前的关系,不守承诺也没事吧。
裴祈淮:“过完年,七八号宠物店上班就去。”
“你可以先考虑考虑养什么狗。”
……
看着时间差不多,两人往公园的出口走,想沿着公园外墙,重新走回停车场。
走了一段路之后,隔着七八米,向书微就看到了一个穿着灰蒙蒙的棉袄的尤为瘦削的中年男人,蹲坐在墙边,手里抱着一把二胡,时快时慢地拉着。
曲调哀伤,听着有点熟悉,但向书微想不起来她是在哪里听到过。
是个卖唱的手艺人吗。但这里的人流量不是很大。这个公园很大,出口很多,他们走的F口,出来后不是什么商场商铺,是正在出售的空楼房,没什么人停留在这,都是来去匆匆的车辆。
从这里回到他们一开始停车的地方,都有一段不短的路。但快还是慢,时间一分一秒,都是他们一起散步。倒也没有人提出什么打车之类的意见。
向书微想,裴祈淮应该不觉得这段路长。所以也不会觉得两个人一起默默地走这段路,会是多么暧昧的事。毕竟他可能觉得,也不过是几步路就到了。
但真正的几步路后,他们才靠近那个拉二胡的手艺人。向书微在看清男人的样貌时,不由得怔愣,随即面露不忍。
他戴着墨镜,是个盲人。“见”他们来了,拉二胡的动作也只是微顿一瞬,随即如常地继续拉着。似乎是因为看不到,所以无法判断,有没有人。
裴祈淮瞥到了向书微脸上的不舍和同情,喉结微滚,脖子微低,不发一言。
余光里很快又瞄到了她从口袋里掏出了一张面值一百的人民币,弯腰放进了盲人面前的纸盒里。
而后,没说任何话,就抬手拉住他的胳膊快步往前走去。似乎是生怕那个盲人发现他们的存在,然后觉得被怜悯不自在。
裴祈淮的唇角微提,神色几分了然。
她还是那样,那样的善良。
向书微以前就会随身带现金,说的是应对自己的燃眉之急,实则缓解的都是别人的不时之需。
以前他们出门,没有一次,向书微在路边看到这类人,不把身上的现金给他们的。
向书微曾经也告诉过裴祈淮——在他们相爱到知无不言的那个阶段,她说她在小学五年级的时候,在网上帮一个人充了两百块钱的话费。
因为那个人发消息告诉她,钱包被人偷了,这个月实在充不起话费了,都联系不上别人了,最后一点钱不小心号码输错了一个数字,发给了向书微,所以想麻烦收到这条消息的人,给他的号码冲两百块钱,三天以后,他一定会还给她。
这条消息以后,那个人又给向书微发了好几条消息,告诉她时间的紧迫性,催促她快点给他充值话费。
向书微助人心切,当时也没问别的人,立马就给那个号码充了两百块钱,那个人还提供了一会儿售后服务,把戏演到底——
在向书微给他的号码冲完话费后,还发消息感谢她,说三天以后一定会把钱还给她。
当天向父回来的时候,向书微就把事情跟他说了,向父夸她心善,为别人着想。三天后,向书微的号码确实被人充了两百块钱,而那个人的号码早已联系不上。
裴祈淮知道,那两百块钱的话费,一定是向父充的,为了守护向书微的善心,那一颗对世界依旧抱有美好期待的单纯的心。
现在的裴祈淮和十几年前的向父,心情是一样的。
明明是漏斗百出的戏码——
一个希望得到帮助的确实存在困境的男人,不去人流量密集的地方,反倒是在一个公园偏僻的出口,进行演奏。
而且盲人的听力比一般人更加敏锐。他不可能听不出有脚步声靠近他,并且在他的面前停下——
向书微为了不惊扰他会放轻脚步,可裴祈淮又没有,但那人还是装出不知道有没有人经过的模样,以便不必说出那句谢谢。
连她的好意都不肯定,那也就别怪他作为热心市民,乐于举报了。
……
向书微看着裴祈淮拿出手机,眉眼间凝着几分认真,哒哒地打字,发送,然后把手机放回兜里。
整个过程不到半分钟,但发生得很突然,向书微的心一紧,忐忑地开口问道:
“工作上有事吗,有事你就先忙你的吧。”
就不继续慢悠悠地散步了,还是他的事情重要点。
裴祈淮摇头,唇角噙着一抹随意的浅笑。
“没事。”
他都说没事了,就算有事也应该是能解决的事。
向书微对裴祈淮处理事情的能力还是很信赖的。两人又默不作声地往前走了十几余米,向书微隐隐在车流声中听到反驳争吵动静。
向书微下意识想回首,裴祈淮的手,毫无预兆地揽住了她的肩膀,把她往他的身侧带了带。
向书微的手臂撞到裴祈淮的身体,他没感觉似的,迈着大步,用没什么情绪的口吻催促着。
“快走,我订了餐厅,待会超预约时间了。”
闻言,向书微又惊又喜,加快步伐。
“哦,那快走。”
两人维持着揽肩的模样,又走了好一段路,视线范围内,已经可以看到停车场。
他们已经绕过一个拐弯,回头也不会看到那个盲人在原来的位置。向书微也不会看到,在他给附近景区安保人员,实名发了举报消息后,他们和那个“盲人”争执,最后把人赶走的画面。
……
走到停车场前,向书微想起来,问:
“要去吃什么?”
还有裴祈淮,你已经揽了一路我的肩膀,你应该不会是,把我当拐杖用吧?所以别的意思的是什么——
那么亲昵地揽着我的肩膀,为什么?
向书微好奇,但不敢问。
裴祈淮站在向书微的身后,帮她拉开副驾坐的车门,语气淡定得不行。
“你想吃什么就吃什么。”
向书微一怔,裴祈淮已经绕过车头,要上驾驶座。向书微忙不迭地坐进车内,带上车门,双眼直直地看着驾驶座的方向。
裴祈淮系上安全带,在发车之前,终于扭头,和向书微四目对视,淡定自若。
“你想吃什么?”
向书微:?
“你不是订了吗?”
“哦——”
裴祈淮接茬迅速,但这声哦停了很久,语气便略微疑惑,像被莫名其妙地删档重启了,反问道:
“嗯,有吗?”
向书微眉头轻蹙,佯装不快,实则语气嗔怪。
“什么啊,裴祈淮——
你刚跟我开玩笑?”
为了什么?
向书微回想了两三秒。
为了让她走快点?
裴祈淮笑了一声,乌黑的瞳仁掺着调侃和少见的不着调。
“怎么了,我开开玩笑怎么了。
你刚刚不也在跟我开玩笑——
要孩子?”
果然,她刚刚故意把狗狗当成孩子来说,还是会被他抓到把柄。向书微默默低头,试图削弱自己在裴祈淮眼中的存在感。
“要什么孩子,嗯?
你还挺着急——”
明明才二十五岁,还跟他故意聊着孩子什么什么的。
他差点被她两三句话,就陷在和她美好的未来图景中。
但,如果他们真的结婚了,是不会离婚的,更不会分什么孩子的抚养权。
他是不会同意的。
绝对,不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