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无双在察燕广袤疆土上苦寻了二十余年,已从昔日的热血少年磨砺成了满面风霜的中年,看起来,竟比白榆、白桢他们更年老些。一来是因为风餐露宿,为外力所消磨。二来是几十年如一日地寻找,却没有什么眉目,让他心力交瘁。若不是当年的承诺以及对白灵儿情义支撑着,白无双早已倒下了。
若说他这二十年来的光阴全白费了倒也不妥帖。经过多方打听和搜集,终于还是获取些许线索,确定了白灵儿是在拉瓦深沟消失的,然而拉瓦深沟东西纵横几千里,哪里能够确定的了呢?他几次下到深沟里却都是无功而返。不过,经他几次摸索,将范围进一步缩小。此刻,他正站在崖边,对着深不见底的绝谷出神。他在心里暗下决心,这是最后一次为白灵儿搏命了,若是再寻不见,便再也不耗下去,也不再返回白元,而是躲到极都去,用苦修来掩埋过往种种。
白无双纵身一跃跳进拉瓦深沟里。他不知多少次跳进来,所以,早已熟悉了这种下坠的感觉,不由任何依附,让身体自由自在的沉下去。若是真的就这般沉下去,倒是能够打开去往无忧岛的大门。可是,他还是放不下,敌不过生的本能。因此,到了某个引起他本能恐慌的位置,便不得不祭出真气来,止住了继续下坠的身体。此刻,周遭的一切都昏暗下来,凭借着真气发出来的光,已不足以照亮周遭环境,那种久违的无助感再次涌上心头。他被关的太久了,以至于昏暗成了他生命的一部分,也是他本能排斥的唯一元素。同门都说他被关得久了,心智发生了变化,但,只有他清楚,自己的心智并未减损,只是所谓的“城府”变得浅了,因为他体会过黑暗,更体会过黑暗里的窘促不安,因此,不论他遇见什么,他都不想把真实的想法丢进“黑暗”里,让它们承受不必要的负担。是的,白松将他关进黑暗里,却又将他从黑暗里驱赶出来,现实的黑暗被人唾弃,而灵魂上的黑暗却让世人趋之若鹜。
白无双浮在半空里,无所依附,但却收起往日的轻浮来,甘做一个勇往直前的战士。白无双曾几次下到这个位置,他知道这个深度已是自己的极限了,再往下,莫说稀薄的气息,只是那些未知的生物就能要了他的命。但,这一次他再也没有半分犹豫,心里想:“若是有宿命论,或许白灵儿就是他生命的归宿。”他深吸了一口气,一头扎进更加浓郁的黑暗中,无边无尽。再往下、继续往下,白无双开始听见崖壁两侧的泉水叮咚,若隐若现,身上开始有一丝丝的触动,痒酥酥的,让他浑身毛孔倒竖。借着真气的光晕,他隐约约看清了,这些游弋浮动的竟是些树根。白无双没有过这样经历,从来不知道树根竟也能像游蛇一般抽动,只得从怀中掏出匕首来,挥舞着将那些根触击打回去。不到迫不得已,他不敢贸然消耗真气,否则,恐怕要折在这些树根身上。一边缠斗着,一边向下沉,那些树根好似极怕铁器,一触即溃。他心里暗暗庆幸着,胡乱挥舞着匕首,一次次将抽打过来的树根砍断,只觉得身上溅了许多断根的浆液,黏糊糊附着在身上,用手去摸,却又倏忽间渗进肌肤里。一阵凉意从肌肤沿着血脉沁入心脾,竟有种清凉之感,让他心头为之一振。他心里揣度着,或许这树根是极难得的药材,拉瓦深沟不正是这样吗?越往深处所采的药材药效越好。为了验证自己的想法,一把拽过再次抽打过来的根茎,手起刀落将其砍断,又将那断枝放进嘴里,直觉得汁液饱满,不必用力吸吮便源源不断地流进入口中,那种沁人心脾的感觉,让他欲罢不能,方才还有些憋闷的感觉,吃了这汁液之后,竟缓解了许多,白无双大喜,又如前那般,接连砍了几段根茎食之,顿时气力充沛,精神奕奕,忧郁之情一扫而空,满心的畅快愉悦。如此三五十下之后,身上便开始燥热难耐,内丹躁动,隐约间竟增了一轮。一时间,白无双心神欢快,意气风发,旋转着向下落去。不知过了多久,那根茎越发粗壮,再难用匕首一击即断,有时砍上三五刀也还是藕断丝连,明显地,这些根茎不仅较方才粗壮了,其皮面更是坚硬了不少,且没了那些汁液,啃之糟糟,嚼之若糠渣。被狠狠抽中了几次之后,白无双再不惜力,祭出真气来护住自己,让它近不得身。他心里不免疑惑,如果这些根茎是从上面蔓生下来,应当是越深越细,越深越新嫩才是,怎么恰恰相反,越往深处反而越粗壮老成呢?再者,这拉瓦深沟到底深深几许?落了这半日仍是不见底。若是在陆面上,五六百里都飞去了,然而在这深沟里却始终如堕无尽深渊,飘飘荡荡且危机四伏。没有了那汁液的滋养,往日那种忧郁之气再度漫上心头,眉头也禁不住锁起来,他开始在心里自问:“值得吗?”“你若在她心里,又怎会二十年不肯露面?让你受尽了屈辱、委屈、苦难。”“或许她遭遇了什么不测,又或许她早被白崇一谋害致死了……”想到这里,他心头一震,隐隐地疼,使劲摇头,喃喃道:“不会的,她不会那么轻易就死掉的,定是有什么难处,或是被困在了哪里。”念及此,他再度横下心,屏住气,向下沉去。那些粗壮的树根越来越稀少,及至再也见不到了,只听见脚底下有什么东西在嘶吼,吼得让人心神震颤。白无双心里道:“又是什么牛鬼蛇神?莫不是你害了灵儿?”
再向下,那吼声更近,但却不似方才那般空灵悠长,仔细辨之像是人的呜咽声。在这种地方又怎会有人呢?若真是有人,又会是什么人呢?挨得越紧,那声音越真切,越嘈杂,他更加确定,这些声音不是别的正是人声,且是一群人,成千上万人的声音。白无双开始有了怯意,头上的发髻冲冠,噼里啪啦炸响,让他心里躁动不安。越是不安,那种胸闷的感觉越甚。到最后,他只得缩起双脚来,唯恐被下面的众人拖将下去,扒皮抽筋,将自己分而食之了。
正当那些那些声音即将贴近他耳旁时,只觉得脚下被什么东西猛地拉扯了一下,紧接着将他拖进了一道狭窄的通道中,白无双早已吓得魂飞魄散,只以为是被那些人拖到了洞穴中,不由自主地大声吼叫起来。然而,那些人声却渐渐地越来越远,最后消失不见。霎时间,他的气息耗尽,真气光晕闪了闪消失不见了。此刻,黑暗才真正将他完全吞噬。他暗忖是不是堕入了巨兽之口,这滑腻狭窄的不正是它的“食道”吗?他提着一颗心,真切感受着穿过“食道”的顺滑,当从食道中穿出时,脑中一阵眩晕,似乎天地互换,调转了个,头向下飞速坠落。好在,周边开始有了些气息,他猛地吸了一口,调运起真气来,将周边照亮了些。“难道自己还活着吗?”他头脑中有些恍惚,好似刚才经历的那些已极遥远,甚至不是发生在自己身上,再或者,像是一个梦,自己仍在下坠,而没有触底。
又向下落了片刻,一阵微风拂面,带着些咸腥气息,紧接着竟听见了海涛拍岸的声音。白无双不解,难道无意间闯进了洪流或者浩渊?天地间一片黑漆漆的,他辨不清方向,更不知身处何地。慢慢摸索着,落在一个小岛上。
借着身上微弱的光晕,他发现这岛上竟有一处院落,且院里灶台下还有炊火未完全熄灭,闪着点点星光,让人观之而心安。白无双正要上前去敲门,却听见身后海水搅动,转头看竟发现几个浑身泛着金光的人竟从海水中慢慢向岸边爬上来。白无双大喜,上前问道:“偶至贵宝地,搅了你们清净,望见谅!请问这里可有个姑娘,唤作白灵儿的?”没想到那些人却全不睬他,呆愣愣地爬上岸后,向自己慢慢走来。再看水中,又源源不断地爬上更多的人,口中发出的呜咽声令白无双惊骇——这不正是方才那人声吗?竟是他们发出来的。
白无双收起客套,直来直去地问道:“你们是些什么人?”刚问了一句,当前一个已至近前,猛地伸出手来就要扼住他的咽喉。白无双闪身躲过,口中说道:“我对你们没有敌意,莫要伤了和气。”又有几个靠近,伸直了胳膊就要来抓他。白无双看清了他们的眸子,一片黑漆漆的,没有一丝灵气。他不再讲什么礼节,掏出匕首来向眼前几个一阵乱捅,却发现如钉在了铁板上,没有伤到他们分毫。又运起真气来,嘭地将他们震飞出去,后面那些人仍是直勾勾地,口中呜咽不止,踩着倒下的那几个跑着来抓白无双。
白无双提起警觉,心道:“这哪里是人?分明是人形怪物。”祭出真气来,将他们阻隔在外。但他们的爪牙锋利,顶着那道真气不停地挥动手脚,片刻后白无双便支撑不住,向后撤了几步,猛地发力,又祭出一道真气,然而那些金人却向着自己更逼近了一分。直到那些锋利的爪牙抵在脖子上,他再支撑不住,“啊”地大叫一声,用最后一丝气力将近前的人形怪物震开。
眼看着他们又乌泱泱地涌上来,白无双泄了气跌坐在地上,再没了反抗的气力。心道:“想是灵儿也遭了他们毒手,我也要折在这里,索性就与她陪葬吧!省得她在阴曹地府里孤单。”随即,仰躺在地上,任那些金人一步步靠近,张牙舞爪地作势要将自己撕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