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如璋有惊无险的回到光州,
但是,不止他一人平安无事。
还有一个原本已经死去的人,竟然莫名其妙复活了不说,同样也平安回到了他的老家。
荆州,江夏郡。
一座偏僻小院,门锁锈迹斑斑,却忽然有人拜访。
“咚咚”
陆子昭心中一惊,此处院落极为隐秘,是当初自家兄长特意交代他置办的。
前些时日,自家兄长来信,说是东窗事发,需速速逃命。
于是,自那以后,他便一直躲在这里。
平时院落闭门落锁,不见丝毫烟火气。
门口更是杂草丛生。
若要进门,也只能从旁边相邻院子进入。
为的就是给别人造成一副此处无人居住的假象。
到底是谁在敲门?
陆子昭提起桌上的兵器,蹑手蹑脚往大门方向走去。
透过门缝看去,只见一个蓬头垢面之人,心中顿时松了口气,
想来应该是哪里来的乞丐,讨吃喝的。
这般想着,便准备再度退回去,刚走两步,却冷不防后退的时候,脚下正好踩到一根枯枝。
枯枝应声而断,发出一声脆响。
“啪”
周围本就偏僻,且无人居住,这突兀的声响,格外清晰。
让院内和门外的两人,心中同时一颤。
只不过,门内是慌张,门外则是惊喜。
“二郎?是二郎在里面吗?”
“我是兄长。”
门外传来一阵焦急的呼喊声。
陆子昭听到门外那人这样说,这才听出来,确实是自家兄长声音。
“兄长,真是你啊!!!”
“是我,开门让我进去,此处大门上锁,你是如何进去的?”
陆子昭透过门缝,终于认出来对方正是自家兄长,陆子羡。
一番确认身份以后,陆子昭不喜反惊。
“你到底是人是鬼,不是说你之前自杀身亡了吗?”
“朝廷还发了布告。”
陆子羡勃然大怒,
“我不是你兄长是谁?你见过哪个鬼,大白天出来的,少废话,赶紧让我进去。”
听到自家兄长这般说法,陆子昭一想也是。
这才指了指方向。
“兄长,你且到旁边那家院子,门在那边。”
片刻,陆子昭将自家兄长迎了进来,
正要开口询问事情原委,却被自家兄长止住。
“先给为兄弄口吃的,再让为兄洗漱一番,此番能回来,已是父亲保佑,福大命大。”
“具体情况,容为兄稍后再给你讲。”
听到自家兄长这样说,陆子昭连忙去准备吃食清水。
不多时,东西准备妥当,待他回来的时候,看到自家兄长正想脱掉脚下靴子。
看到自家兄长费劲,陆子昭连忙上前帮忙。
帮陆子羡将靴子脱掉之后,眼前情形,让陆子昭大吃一惊。
只见,自家兄长双脚一片殷红,足袋上更是血迹斑斑。
可能是因为反复流血侵染的缘故,足袋上有些地方的血迹已经变得暗红发硬。
真不知道兄长这一路吃了多少苦,双脚竟然折磨成这样。
要知道,平时兄长在帝都,每次出门,都是必须坐轿,何曾像今天这般模样。
陆子羡反倒是面色平静,仿佛脚不是他自己的一般。
径自将足袋与脚底破损粘连的地方,撕离开来。
刚一撕开,猩红的鲜血便瞬间又流了下来。
陆子昭皱着眉,看得心头一阵不忍。
将两只足袋撕掉以后,陆子羡这才擦了一把额头上的汗,长长的呼了一口气。
然后顾不上净手,抓起旁边桌上的食物,大口大口吃了起来。
半点没有当初在帝都那种温文尔雅的样子。
陆子昭怕自家兄长吃得太急噎住,又连忙给陆子羡倒了杯水。
埋头吃了好长一阵,陆子羡才将进食速度放缓。
“兄长,喝口水,歇一歇,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啊?”
看到陆子羡进食动作放缓,陆子昭焦急询问道
陆子羡听到自家兄弟询问,身形怔了怔,
才抓起旁边水杯,喝了两口,这才抬头看着自家兄弟。
神色平静道
“没了,都没了。”
“咱们陆家这辈子翻不了身了。”
然后忽然想起来什么来,一把抓住自家兄弟的手焦急道
“对了,母亲呢?怎么只见你一人?”
听到自家兄长询问,陆子昭连忙道
“母亲我已安顿到姑母家中,你说帝都事发,我怕牵连母亲,连夜将母亲送走了。”
听到陆子昭这样说,陆子羡松了口气。
“兄长,到底出了何事,你之前不是说帮着朝廷里的高官,贩卖一些特产吗?”
“什么样的特产,会将事情闹到这种地步。”
“我以前也帮着押送,但是,到如今我都不知道你们做的什么特产买卖。”
“还有,朝廷发布告说你死了,又是怎么回事?”
“事到如今了,你能不能让我明白明白,其中缘由?”
陆子昭一口气将心中所有疑问都抛了出来。
陆子羡沉默不语,过了半晌,他终于再度抬头直视自家兄弟
“本来一直念你年纪小,不想让你知道这其中内幕,不过你说的也对,是该让你明白这其中关节,也算讨个教训,日后别再像我一般重蹈覆辙,
咱们不过是别人用过的卒子,用完便弃之不顾。”
“日后,千万千万不要相信任何人。”
说着,陆子羡便将贩卖人口的事,一五一十的说了出来,
陆子昭越听越心惊,越听越胆寒。
这还是自家兄长吗?
还是那个从小疼爱自己,自诩做官之后,要以黎民苍生为重,平时将忠孝信悌挂在嘴边的那个兄长吗?
陆子昭一脸愤怒且不可思议的看着自家兄长。
听到兄长说,自从干上人口贩卖这行勾当,死在他们手里的孩童,不下数十。
那么毫无疑问,陆子昭也是其中帮凶之一。
陆子昭想到这儿都要崩溃了,
父亲曾经对他们兄弟俩的教导,被兄长全部抛之脑后,
可怜自己还一直以为,自家兄长在帝都出手阔绰,在百官中间交友广阔,人际通达,是因为自家兄长为官勤奋,得了好差事。
这才俸禄丰厚,有钱财挥霍,交朋结友。
哪知道,所得钱财竟然干的是这种丧尽天良的勾当得来。
“为什么?为什么要这样做???”
“父亲在世时,时常说,做官先做人。做人再做事。”
“这些教导,你都忘了吗?”
陆子昭愤怒咆哮,质问自家兄长。
“兄长,举头三尺有神明,你这样的伤天害理之举,不怕触怒头上的神灵吗?”
“母亲平日,吃斋念佛,要是让她知道,你干这等禽兽不如之事,她该多伤心?”
“还有,父亲当年纵使官途逢厄,被其他人排挤,落得个郁郁寡欢的结果,可他仍然一身正气,从未想过要阿谀奉承,更没想过和别人同流合污。”
“兄长,你这是往陆家脸上抹黑,你是在丢父亲的脸。”
陆子昭越想越气,不停申斥自家兄长。
陆子羡原本一直没有反驳,直到此时,听到自家兄弟越说越难听,心中窝火,便也忍不住了。
“够了!!!”
“我怎么了?我做这一切还不都是为了陆家?”
“我做这一切,难道不是为了光耀门楣,重振我陆家威风?”
“难道,你想一辈子做个不入流的小官,一辈子被别人颐指气使,一辈子被别人呼来喝去!!!”
“你知不知道,在帝都为官有多难?
“你若不愿做人家犬马,此生你也别想出头,为兄在帝都见过无数才华横溢,最后落得籍籍无名,只能一辈子在底层原地踏步。”
“父亲是刚正不阿,是心怀坦荡,可他的结局呢?”
“受人排挤打压,导致英年早逝,若不是父亲离世,我何至于早早承担家业!!!”
“彼时你尚且年幼,母亲年岁已高,这些年,我是一刻都不敢松懈。
“你自己看!!!”
说着陆子羡一把扯掉头巾,眼中噙泪。指着他头上的根根白发。
陆子羡丢了官职,又被上司抛弃,假死才得以脱身。
一路受尽苦楚,好费尽千辛万苦才得以死里逃生,如今还要被自己兄弟所不容,
正如他所说,他做这些不都是为了整个家,为了让家里人过得更好?
如今还要被自家兄弟驳斥厌恶,他错哪儿了?
听到自家兄长这番话,陆子昭此刻终于噤声。
自家兄长的话半点不假,这些年家里的用度花销,都是兄长在拿钱。
就连自己这个巡检的位置,也还是兄长花钱帮自己买的。
这个家,这些年,全靠兄长一力支撑。
可是,兄长所作所为这一切,和之前他所接触到的,以及此前聆听的那些教诲,完全不一样,这实在让陆子昭难以接受。
兄长以前在他心里,不光是家中的顶梁柱,更是他的榜样,
如今,现实给了他狠狠一击,这致命一击,还是来自自家兄长。
他们二人都没讲话,房间气氛一时凝滞,
看着自家兄长还在淌血的双脚,陆子昭回到里面房间,一阵捣鼓,再出来时,手上拿着两瓶止血包扎的药,
一边递给陆子羡,一边再度开口道
“那兄长你假死又是怎么回事?”
“又为何会弄成这个样子?”
“如你所说,这些事是你上官让你干的,那出了事,你上官便不管你了吗?”
陆子羡嗤笑了一声,
“一开始我不是便说了吗?我等都是别人的棋子,既是棋子,
用完了焉能又不被丢弃的道理。”
“这也是我要提点你的。”
“日后做事,一定要多留心眼,而且不管做任何事,一定要将把柄抓在自己手上。”
到底是自家兄弟,哪怕刚刚吵完,陆子羡仍然没有厌弃陆子昭,反而开始教起自家兄弟来。
原来,当初他把账簿交给自己上官,然后上官拿了证据,眼见再无把柄在他手中,竟然直接翻脸无情。
声称,要么他自裁,将线索就此中断,或者他去投案,将事情全部揽下来。
但是他上官又说了,如果他去投案,难保他招架不住大刑伺候,再将他的上官供出来。
所以,最好是让他自裁,并且自家上官还可以借这个由头,将李如璋给弄死。
到时候,他陆子羡的家人,他们来养,保他家人后半生,衣食无忧。
听起来是不错,事情到他这里为止,既然案发了,总要有人去顶缸。
可自己命运又岂能假于他人之手?
他陆子羡又岂是那么容易就范的人?
于是,他设计骗了一个酒楼伙计到自己家,再同样下毒将对方毒死,然后再一把火将尸体点了。
造成自焚假象,他自己则金蝉脱壳,神不知鬼不觉的逃命,
这样的好处就是,最少命保住了,坏处便是,他此生只能躲在暗地里苟活,并且这辈子再难踏上仕途。
只可惜,连累自家兄弟也没了官职,是他这个做兄长的失职。
听到兄长这样说,陆子昭也只能安慰道
“兄长莫要灰心,其实不做官也好,如今官场腐败不堪,就拿你我来说,晋升无门,还要帮着那些人行为非作歹之事。”
“弃官不做又如何?凭你的聪明才智,何愁做不了大事?”
陆子羡什么话也没说,只是长叹一口气。
他何尝不知道自家兄弟是在安慰自己,
而且,现在他想做官也做不了,只能再谋营生。
他之所以叹息,是因为,万般皆下品,惟有读书高,只有读书当官才能获得非常人的身份地位。
如今,这条路似乎绝了……
“我是已死之人,你是本地熟面孔,又受我牵连,此处不敢再呆了。”
“今夜便收拾东西,去姑母家乡。”
陆子羡思忖一番后对自家兄弟说道
二人姑母远嫁襄阳郡,姑父也是当地官员,此去那边,多少应该可以得到庇护,
再者,若是运作一番,说不得还能再谋个一官半职。
所以,陆子羡这番思虑不是没有道理。
陆子昭想到从此便要背井离乡,成为无根漂泊之人,一时不免有些伤感。
可若不这样又如何?
当下也只得点头应承。
转眼便到了夜间,兄弟二人早已打点好行装好,只待出发。
远处家家灯火,透过窗户映照出来,伴随着妇人呼喊自家孩童回家吃饭的吵闹。
谱绘着一幅万家人间烟火。
陆子昭从未觉得故乡的景色,有今日这般好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