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家，回家，又是回家，当这个词语再次出现在王东升耳边时，他的脑袋“轰”的一下炸了。
可以明确的是，爷爷的阿尔茨海默症又发作了，而想要回家，是唯一的表现。
被这个词牵引着，王东升的记忆不由自主地回溯到十余年前，自己还在上初中的那段日子。
那是爷爷上一次住院，自己年纪还小，而爷爷因为肺病，被迫住院进行手术，抽取肺部的积水，以维持身体健康。
当时的手术十分成功，爷爷甚至是同龄人里恢复最快的一个，转移到普通病房之后，医生表示，只要再住院观察三天，就可以出院了。
可偏偏就是这三天，爷爷都不愿意等。
那时候爷爷并没有患上阿尔茨海默症，正值暑假的王东升被安排去医院陪着爷爷，可就算是这样，爷爷也依旧不停地钻医院规定的空子，尽量减少自己在病房待着的时间。
“走，爷爷带你喝羊汤去。”
这是王珏当时最经常使用的理由，三天用了三回，甚至有一天晚上，根本不顾医生的阻拦，直接就带着王东升回家睡觉去了。
幸亏当时的医院距离爷爷家不远，在被发现后，王东升紧急带着爷爷赶回了病房，才没有被吹穿爷孙二人的计划。
可那一年的爷爷，意识清醒，头脑灵活，还是一个十分健康、身体只出现了些许小毛病的人，倒也算是给家里减轻了不少负担。
但今时不同往日，当初不过是回家睡觉而已，现在的爷爷若是回家，病情加重之下，后果不堪设想。
想到了这一点，王东升顿时冷汗直流，眼见着爷爷作势就要下床，他把屁股下的凳子一扯，直接就坐在了床边，用身体拦住了对方。
“爷啊……咱不是说好了来疗养的吗？这时候可不能回家啊。”
绞尽脑汁，王东升终于找到了理由，这是昨天姑父用过的，他心中默默祈求，这理由今天依旧好用。
“疗养？”
王珏看了过来，那双眼睛此时虽满是疑惑，却偏偏显得有些清澈。
王东升连连点头：“是啊，就是疗养，单位给你安排的啊。”
王珏听完，手一挥，一脸不屑：“我都退休多少年了，单位还能管我？你可别骗人了。”
王东升连忙站起身来：“这您说的可就不对了，你们单位那是公认的福利好，尤其是对退休老干部，一年一次疗养，咱往年天天都来，您忘啦？”
临门一脚，王东升改了说法，想要和爷爷脑袋里的记忆对接上。
很明显，此时爷爷的记忆又跳到了自己退休的时间段，和昨天不一样了。
沉默持续了一会儿，王珏呆呆地坐在原地，垂着头，左思右想了好一阵，才爬回了床上。
“我说呢么，怎么跑这来了……疗养就疗养吧，哎……”
那声音里带着些不明所以的遗憾，可身体却是诚实的，还主动扯过被子给自己盖上了。
看着爷爷如此动作，王东升终于松了口气。
这一关，算是混过去了。
“您喝茶吗？我爸带了茶过来，让我给你泡。”
“好。”
点了点头，王珏的眼神又挪向床边，人不动了，只是呆呆地望着。
王东升站起身来，叉着腰，长长地舒了口气。
不管怎么样，他总算是把爷爷留在了床上，只要这老爷子脑袋里的想法别乱跑，踏踏实实治病，就比什么都好。
一边这么想着，他一边把床边的茶水保温杯拿过来，又去行李箱里翻出一包茶叶，准备去接一壶开水，给爷爷泡新茶。
转身的时候，隔壁床陪护的大姐走过来搭话了。
“怎么样，这老爷子不好对付吧？”
大姐没笑，但是挑了挑眉毛，“昨天晚上可没轻折腾你爸呢。”
“昨晚？”王东升愣了一下，眼前闪现出父亲那张疲惫不堪的脸。
“可不是嘛！”大姐一拍大腿，说道：“头半夜精神头可足了，就嚷嚷着要走，一个小时闹一回，怎么拦都拦不住啊。不过老爷子脑袋好像是挺清醒的，知道病房里还有其他人，也没大声嚷嚷。”
“你爸可就遭了罪了，一晚上也没睡踏实。要么说你爸孝顺呢，这一晚上熬下来，愣是没发一次火，真行！”
大姐的是三言两语间，昨晚的情况水落石出，父亲满脸的疲惫，也找到了原因。
哪怕听着这话的时候，王东升心底暗道不妙，脸上却维持着镇定，没露出半分其他的神色来。
父亲临走前说的那个“作”，终于找到了出处，而自己今天将要面对的，恐怕是同样的情况。
按照大姐的说法，昨天晚上，爷爷是白天睡饱了，有精神头了，才嚷嚷着要回家。
那么现在，爷爷更是吃饱喝足睡好了，要是真闹起来，岂不是法力无边？
这么想着，心里不由得忧愁起来，王东升顿时没了泡茶的心思，只想好好琢磨琢磨，到底怎么样才能把爷爷留在病床上。
然而，人世间的事，往往就是经不起念叨，哪怕心里想着都不行，几乎是想什么来什么。
王东升刚和大姐聊完家常，正要出去接水，却见那边的病床上，爷爷一把扯掉夹在右手食指上的血氧监测仪，一挪屁股，脚就放在了地面上。
“不行，还是得回家，这地方待得我太不舒服了……什么东西，碍事儿！”
脚一落地，王珏就想站起来，却被胸口贴着的心电图检测仪器给拦住了。
他脸上露出愠怒的表情，不由分说地伸出手，三下五除二就把那些小东西全给扯了下来，手撑着床，一使劲儿就要站起来，却因体力不支，还是一屁股坐回了病床上。
这给了王东升反应的时间，他把保温杯和茶叶向着旁边一放，三步并作两步赶过去，再一次拦在了爷爷身前。
“您等会儿啊，别着急，咱不是说好了来疗养的吗？怎么这一会儿一变的就要走啊！”
“我在这待着难受，能不走吗？”抬起头看向王东升的时候，王珏眼睛里都是火气，“说是疗养，结果把人囚在这，一天天的也没个新鲜空气，心情也不好，算哪门子疗养？倒不如赶紧回家了。”
眼见着爷爷又要起身，王东升赶忙伸手一拦，把老爷子给拦回了床上。
“不行不行，疗养没结束呢您就回去了，您单位不得找您啊？”
“找我怎么了？”王珏眼睛一瞪，大声道：“我给他们省钱了，还不好吗？”
“问题是人家不需要你省钱啊，对不对？”
“那我也不能乱花国家的钱！”
王珏似乎是真的被气到了，猛地一拍床，把王东升都吓了一跳。
“我说你这个小同志怎么回事？公家的钱，不花白不花对吧？我告诉你，在我们那个年代，你就是个蛀虫，贪污腐败、吃空饷、吃回扣，就是你这种人弄出来的，就该报警，把你这种人，都给抓了！”
这句话一口气说完，气势十足，让王东升不由得愣在原地。
自己怎么莫名其妙就成了个蛀虫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