继国家现任的家主死去了。
你确定这一点之后,心中没有产生其他多余的情怀,起身之后,非常冷静地吩咐院子里的众人按照丧仪流程为死去之人擦身、换衣,放入早就置办好的棺椁之中;同时写了召回的信件,安排人手快马加鞭送到前田利城的缘一手中。
他是继国下一任的家主,该回来主持大局的。
父亲去世得实在不是时候。
送信人接过信件,风风火火地离开了。
你看到离开者的背影,禁不住有点儿走神。
——不要去爱他!不要学你的母亲!
——母亲拜托你要好好保护他哦!
父亲的话语和母亲的话语在脑海中交替出现,你感到吵闹的同时,也觉得有些烦恼。
爱……
保护……
实在是过于抽象的词汇。
你不由得想起出发前往前田利城的缘一,当他张望向车驾上的公主之时,你瞥了他一眼。
分明已经是个大男人,只要板起脸来,就有一张很能唬人的英俊面孔,宽厚的肩膀也该支撑起整个家庭了;
可那双眼睛,只要看到那双眼睛,看到里头空洞的、懵懂的一片,像是镜子一样反射看到的一切,你就会控制不住心情——和他小时候一模一样,让人忍不住操心……
但你也要厌烦一直以来的处境了。
你想着这些乱七八糟的事情,直到雨走到跟前来才回神。
雨向你呈上一封熟悉的信笺:“岩胜大人,是紫阳花夫人的来信。”
你面无表情地接过淡色的信笺,然后打开。
红色的干花从信笺中落下。
看到文字之前,你内心里已经做好了准备。
手头是一封表示悲伤的讣告的准备。
父亲死去,紫阳花死去,都是已在预料之中的事情,在这寒凉的冬日中一起发生,也再正常不过。
你大概会发几句感叹,也或许连几句感叹都吝啬,只是以【事情已经发生】来平静的接受。
比如父亲去世到现在,你觉得自己表现得还算不错。
娟秀的墨字在眼前展开,出乎你的预料,上头传达的是喜讯,说的是久病的美人日渐好转,这几日已经可以起身,她十分想念你,盼望着你去游郭见见她。
你从头到尾读了三遍,才确定自己没有看错。
短短的几行字,传达不了歧义。
紫阳花身体好转,这当然是件喜事。
可要是现在去见她……
侍从们拿着黑色的丧服找来,请你回到内室更衣,这时候也有人前来禀告,说之前去清水寺提前预备的僧侣,大约会在天黑前抵达继国城。
继国老爷去世了,你身为唯一在近前的长子,要是这时候前往游郭……
你意兴阑珊,信纸和笔墨就在一边的桌子上,但你懒得落笔,只是嘱咐雨带过去一个口信:
“就说我过几天闲下来就去看她。”
雨不疑有他,当即准备离开。
你又叫住他:“你去当面确认,看她是否真的好转。”
“是。”
等继国家的亲友家臣收到消息前来悼念的时候,雨也带着消息回来了。
他神情镇静地告诉你:“夫人恢复得不错,已经可以出门了,看到您没来有些失望,只是知道家主的事情之后……”
说到这里,雨有些卡壳,眨着眼睛支支吾吾半天,才呆呆地继续说下去:“……夫、夫人请您保重身体……”
你想了想,问了他一个风马牛不相及的问题:“御艺所夫人怎么样?”
“……”
“……”
雨睁着眼睛看着你,一点儿反应没有,好像没听到你刚刚问了什么。
你觉得奇怪,只能又重复问了一遍:“御艺所夫人怎么样?”
“御艺所……”雨顿了顿,神情有些呆,老实地回答道,“夫人一如往常。”
“……”
你没再多问,有前院的侍从来喊你,说清水寺的僧侣已经到了。
从清水寺请来的是一位儒雅的老僧,你之前在寺里似乎也与他有过几面之缘,大家都说他一位个精通佛法的文僧,面容和善,总在禅房中修习经文,或者在大堂上为小沙弥们讲经论道。
你与他不算很熟。
接见的时候,老僧来到你面前,慈眉善目地对你行礼,温和地说道:“节哀。”
你随意地还了礼,就请侍女带僧人去了灵堂之上。
身为继国的直系子嗣,你要为往生之人守灵一夜;身为前来祝祷的僧侣,老僧要在灵前诵经一晚。
继国的家主去世,腿一蹬无牵无挂,他的身后事却由你来操持,你一个一个指令下达的同时,不免有些羡慕远在前田利城的缘一。
本来该他为此烦心的。
这样想的时候,你顺带又会想到些别的事情。
譬如……父亲去世了,缘一会怎么想呢?
当他急急忙忙赶回来,父亲的棺椁或许已经入土,他连父亲的最后一面也没有见到,只能在坟前烧些香烛略表怀念。
你想他应该不会落泪,只会看着火舌撩起呛人的烟尘,有些怅然地对你感叹:“父亲也离开了。”
你:“……”
然后他会转过头,用那双通透的红眼睛看着你:“兄长,就剩我们两个……”
你的想象到此为止。
看着父亲灵前的高高的香烛流下烛泪,烛泪在托盘上凝固,你冷酷地打断脑袋里那些乱七八糟的思绪,并认真将其中有误的部分纠正过来:
缘一已经成家,他会和公主生下孩子,成为一位父亲,并因此拥有新的羁绊与牵挂。
那些“只剩我们两个”的恶心想法,莫名其妙一定要将他和你拢在一起的想法,软弱,可笑,而且充满天真的妄想。
你不明白自己怎么会往这个方向去假设。
总不会是在缘一身边待久了,被笨蛋给传染了?
不是没有这个可能……
你想到今天发生的事情,想到父亲说的那些话,想到在生与死的界限中挣扎的紫阳花。
这些事情都在脑海中依次闪回,你在一片静默之中,在老僧平和的念经声中,忽然若有所悟——都是父亲的错!
明明都要死去,却还在那里缅怀亡妻,诋毁幼子,甚至对你抒发慈父关怀。
简直恶心得要命!
你想起他嘴里的那些诋毁,用嘶哑的声音拼了命也要说出来的话,你差点被带跑思路,似乎缘一还是那个“不祥之子”,在后院孤零零、木呆呆,连说话都不会,非常需要你的保护——
真是恶心得要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