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缘一这家伙一同参加城里的庆典,对你来说,也是比较新奇的事情。
你和他并肩走在街道上,因为颀长的身形很容易被行人认出,大家看到你们,会露出惊讶的神情,然后自觉向两边靠,如海浪向两边分开道路,供你们宽敞的行走。
与昨日行走的体会大有不同。
昨日在游郭中闲逛,整条街道都沉溺在温柔和煦的桃色氛围之中,路边的男男女女看过来,更多是对你与紫阳花相貌的惊叹与好奇;
可是今日在城中商业街道上行走,你感觉自己像是牵了一头凶兽一样,不知道缘一是否有自觉,你能感受到众人在看到他之后,惊讶与尊敬一收,目光中遗留的,就变成了隐隐的畏惧。
路边的摊位上,有相熟的老板看到缘一走过来,会僵硬地向他招手示意,欢迎他享受庆典之日,可缘一只是遥遥的颔首,没有走过去。
“不过去瞧瞧吗?”
你打趣地撺掇他。
他安静地摇头:“如果过去了,大家都会不去那里了……”
你失笑:“哪里有你说的那么可怕……”
缘一没有看向你,他认真地走着脚下的路,告诉你:“因为昨天的金鱼摊就是这样的……”
你:“……”
缘一平铺直叙:“大家都很害怕我。”
你想了想,纠正他:“你为继国城带来胜利,他们是在感激你。”
“我只是做了该做的事。”
你隐约感到缘一的心情并不好,却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他脸上并没有任何不快的痕迹,甚至转过头来安慰你:
“兄长,这没什么。害怕我也是理所当然的事情,因为我杀了很多人。”
你脚下的步伐慢了起来,定定看向缘一的双眼。
他说话的时候还是平和的面目,瞳孔也和平时一样,流露出超然的悠远与淡泊。
在你经常为无法控制的主观的感情而痛苦之时,身边的缘一似乎总是这样,轻飘飘的将他人的评价、自己的想法、派生的感情——将这些东西像是尘埃一样拂去……
应无所住而生其心。
你有时候看着这样的缘一,会有种恍然感,好像站在你面前的,并不是和你一母同胞的亲兄弟,而是从神龛里走出来的神明,他分明在你跟前,近得触手可及,实际却很远,你永远也追之不上。
就如同现在这样……
你不知道该说些什么,缘一需要安慰吗?他和你说这些是为什么?你应该怎么做才对?
你再次为心中涌上的情感而烦恼,因此就停下脚步,到了路边卖丸子的摊上点餐。
“大人,要什么口味的丸子呀?”
叫卖的阿婆见你打扮不俗,恭敬地和你搭话。
你扫了一眼她摊位上的配料:“红豆和山楂馅的,多加蜂蜜。”
阿婆立刻着手料理起来。
缘一不明所以地跟到你身边来,直愣愣地杵在那里:“……”
你皱眉扒拉了他一下:“你挡住摊位了。”
你俩在那里一站,小摊面被遮盖得严严实实。
缘一听话地后退两步,站在你身后。
你看着阿婆以不符合年纪的麻利手脚烘烤着小丸子,没一会儿就三个一串的串成方便拿取的小串,蘸上蜂蜜用油纸包好递给你。
你从袖子里掏出双倍的银钱递给她。
“大人……这,这多了啊!”阿婆慌忙摆手。
你强硬地让她收下了。
根据她刚刚蜂蜜的给量,你现在给的价钱大概吻合。
你拿着包好的丸子串,转身就看到缘一傻傻站在那里,就像你随行的护卫一样。
你将手里热乎乎的小丸子递给他:“吃吧!”
缘一接过去,很自然地拿出第一串,先递给你。
你摆手拒绝:“粘牙,我没兴趣。”
缘一却固执地往你跟前递过来,并没放弃。
你只能从他手里接过来。
阿婆的蜂蜜给量的确多,几根手指头在露出的木签处交替,你已经十分小心,也觉得指尖粘上了蜂蜜特有的黏腻感。
“昨天有买这些吃的吗?”
你看到缘一在身边一口一个地吃甜食,随口询问他,自己也咬了一个木签最上面的丸子,红豆味的,还好,馅料甜度适中。
缘一回答你的时候,有温暖的属于食物的白汽从他嘴里冒出来,伴着含糊的咀嚼音,毫无少城主的威严可言:
“没有,昨天捞完金鱼我就回去了。”
“不是很喜欢甜食的吗?城里吃食这么齐全很少见吧?”
“唔……因为一个人很没意思。”
“……”
“大家都很开心,我过去的话他们会紧张,所以我就回来了。”
“……”
你把嘴里的丸子咽下,看着木签上剩余的两个丸子,是很不错的美食,你却觉得没什么胃口。
你只是想起昨天晚上,缘一和你说过的话,好像说的是“害怕……给大家带来不幸”?
他总是因为这种莫名其妙的事情而困扰。
有距离感也无所谓,永远追不上也可以……可是……如果是这样的神明……这不是很容易……
你用木签的尖端去戳了戳缘一的手背。
笨蛋弟弟好脾气地转头看你,一边的脸颊鼓鼓胀胀:“怎么了,兄长?”
你看着他一无所觉的脸,叹了口气:“你的确是个笨蛋啊。”
“……”
缘一歪头,对着你一脸无辜地眨了眨眼。
他应该不明白,你为什么会在这样美好的庆典中说他是个笨蛋吧。
虽然他也不会反驳就是了。
顺着人流,你就这样一边和他往前走,一边懒洋洋地和他聊天:
“害怕给他人带来不幸,却对他人给自己带来的不幸视而不见——如果你一直这样生活下去,会很容易受伤的。”
缘一嚼着丸子,不好说话,只是用询问的目光看向你:“……?”
你手上串着丸子的木签晃来晃去:“不要这样看着我,反正和你说了也不懂,你就老老实实听着就好了。”
缘一默默点头:“……”
嗯,这方面他倒是一直很乖巧。
你:“以后有不满就直接说出来,有难过也直接说出来,想要的就直接去拿,不想要的就扔到一边——强者就是有满足欲望的权力,这些我以前也和你说过的吧?感觉你完全没有往心里去啊……”
“……”
“如果有很为难的事情,就和你信任的人去说明,让那些脑袋比你灵光的家伙去想办法——他们是你的家臣,就该为了你的意志去战斗,这是他们的义务,你不要把他们惯坏了……”
“……”
“最重要的是……你是怎么想的,你想要怎么做……”
“……”
你叹了口气:“如果你总是这样把自己放在所有人后面,会让我很头痛的……”
说完这句话,你转头看向缘一的时候,就看到他已经把手上的丸子吃完了,喉结滚动,正咽下最后一口,然后视线很自然地转移到你的手上。
你:“……”
你把手上凉了的丸子串递给他。
缘一毫不介意地接过来,在嘴角还沾着酱料的情况下对你露出笑容来:“丸子很好吃!”
你:“……”
你无言地掏出手帕,把指尖黏呼呼的蜂蜜擦干净,然后将手帕递给缘一,示意他吃完之后擦嘴。
缘一接过手帕,同样叹了口气(你总觉得这个叹气的神情怪模怪样):“虽然兄长这么说……但明明白天还拒绝了我的礼物……”
——咦?
你的手指头僵硬起来:“……”
“说最重要的是我的意志……但明明白天还拒绝了我的礼物……”
你前行的脚步僵硬起来:“……”
“那是我挑了很久才选定的材料,仔细思考后决定的长度,打磨到足够光滑之后信心满满准备的作品……但是兄长却没能收下来……”
你的脑海一片空白:“……”
怎么说呢?
完全想不到缘一能说出来的话。
周围人声鼎沸,往来行人络绎不绝,你却好像被丢进稀薄的空气里,整个人都要红彤彤地炸掉。
——可他说的是实话。
——这才是最要命的。
在缘一的注视下,你的视线左右摇摆,从左边的面具摊晃到右边的金鱼摊,从右边的金鱼摊晃到左边的灯笼店,从前面小女孩手上的灯笼晃到抱着她的似乎是父亲的男人笑脸上……
“……”
“……”
你羞愧地发现自己无话可说。
但如果要承认错误,然后收下缘一的礼物——你做不到。
并不是他的礼物不用心、不精美、不让你满意,你当时看到那支笛子,的确切实地明白了他的心意。
以他笨拙的头脑而言,能准备出这样的礼物,绝对已经消耗了所有能动用的脑细胞。
他一直是个很真诚的人。
可直面这份真诚的你,在接收到这份心意的同时,心中并不觉得惊喜,唯一的感受只有苦恼。
放弃世俗的身份,只以兄弟的立场发言,你看到那个漂亮的笛子,那个相比你的稚嫩之作完美千百倍的笛子,你实在是眼前一黑,感觉命运的巨浪排山倒海而来,以狂暴的姿态预备再次将你淹没。
——你做不到!
而且……
——咦?
等等!
好像……
哈!
因为想到出路,你又镇定自若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