缘一回来的第二天,对你而言比较辛苦。
小寝夫人为你换了居住的院子,就在后院和原来继承人的院子一墙之隔。
雨收拾东西的时候,缘一过来邀请你去他的院子里等待,你抄手跟着去了。
缘一现在住的院子,是你小时候的旧居,院里还是一棵老松木,松木下一个洗笔的浅池子,你随意看了两眼,见到清澈的池水里有两条红色的胖金鱼快活地甩尾嬉戏。
缘一给你的来信有提过这两条金鱼,似乎是城里卖金鱼的老人家为了讨好年幼的少城主,殷勤地塞到他手中,他实在拒绝不了,就带回来认真养到如今,还养得挺不错。
以正常的眼光来看,这两尾金鱼太大太胖,有种不符合贵族审美的康健之美。
但缘一似乎养得很高兴。
他现在睡的寝屋也是你原来的,十二叠大的房间,即使成人了也会够用。
你在回廊等待片刻,缘一进了寝屋又出来,手上就拿了一个最质朴的菱形纸风筝,满怀期待地递到你面前来:“兄长,要放风筝吗?”
你:“……”
现下阳春三月,草长莺飞,正是放风筝的好时节。
今日天气又格外不错,你随意往天空看去,就能看到不远的天空一角,有高高低低各种模样的风筝在空中鼓动飞舞。
但你对这些并不感兴趣。
所以你将递到跟前来的风筝推回去:“我没有兴趣。”
“……”
缘一并没有强求,他甚至看不到多少失落,只是将风筝放到一边,坐在你身边,和你一样胡乱坐在回廊的边沿上。
“那……”他看着院子里的松木,安静地和你提出建议,“兄长要和我比试剑术吗?”
你直截了当地拒绝了,甚至隐约感到惊讶:“你怎么会想到和我比试?”
从你到清水寺开始,你和缘一的唯一一次比试,就是那年冬日你被他【打手】,一击溃败,这之后,他大概也明白这种行为让你不喜,从没有在你面前展现过剑技,连书信里都很少提起,而你……
——无论如何都赢不了。
——不过是自取其辱。
——将他排除出视线之外去锻炼自己。
在以上想法的指导下,你再没有找缘一提出过比试的要求。
而现在???
你的确感到惊讶。
缘一睁着无辜的眼睛,还是看着院子里的松木:“我以为,这会让你高兴。”
“……”
“因为兄长……总是执着于剑术。”
你更加惊奇地发现,再一次和缘一聊起关于【剑术】的话题,你竟然出奇的心平气和。
你平静地对他表述:“可是执着于剑术的我,如果轻易被你击败——不就显得太可笑了吗?”
缘一终于转过头来看你:“兄长在寺庙里,比试总是【一名】,非常厉害!”
明明受到兄弟的赞扬,心中却毫无波动,你甚至有点想笑:“所以你觉得我有与你比试的资格了?”
说起来,从大名城池归来的缘一,已经名副其实是这个国家第一的武士了。
你是带着笑意说出这句话的,缘一听着,愣了一下,然后突然露出稍微带点惊慌的神情,慌忙和你解释:“不,我只是不想你无聊,比试的话,可以打发时间……”
话说到这里,缘一又反应过来似的,突兀地停住了。
但是你已经听到了。
——打发时间?
——比试剑术?打发时间?
在你温和的笑脸之下,脑子里似乎有一根弦“嘣”的一声直接断掉。
果然,在缘一看来,所谓的【剑术】也好,【武士道】也好,【切磋比试】也好,就是这样毫无所谓、不值一提的东西。
唔……果然所谓的【心平气和】不过是你的错觉。
可你依旧维持着面上的微笑,犹如戴了一张嘴角翘起的面具,甚至可以用温和的态度调侃他:“缘一,你能安稳地活到我回来,可真是个奇迹啊!”
“……”
在你的笑容面前,笨拙的弟弟好像终于感到了不妙,于是缩着脖子又低下了头。
这一次,他没有胡乱和你道歉。
——说不定,昨天你和他说的话,他真的听进去了。
莫名的,你竟然因此感到欣慰起来。
“我不会和你比试的。”你挪开视线,看着院子里的景致,平静地和缘一宣告,“和你比试会扰乱我的心情,让我觉得自己无可救药——所以,以后不要再提这一类的事情了。”
“……是。”
可是如果在缘一的院子里这样傻傻坐着,又实在是无聊,你随意地想了想,就善解人意地提出建议:“带我转转继国城吧缘一,我很好奇继国城现在的样子。”
你和缘一两个人成行,一起出了继国家的大门。
贵族出门总有侍从陪伴。
你的近侍雨在帮你收拾新的住所,所以无法跟随你;可缘一同样孑然一人且不以为意的模样就让你很是惊奇了,你下意识询问他:“你的近侍呢?”
“绫人平时不需要和我一同出入。”
绫人是山田先生家的长男,与缘一年岁相仿,就成了他的近侍。
可是,不与主君一同出入的近侍?
你将疑惑诉之于口。
缘一回答你:“总是传递父亲的意思,他跟在我身后让我很不自在。”
你:“……”
你只是突然想起来,以后你也会在缘一身边,不断传递父亲的意思。
到时候,缘一会因此厌烦你而让你走开,不需要你的跟随吗?
你不知道。
如果现在拿这个问题来询问他,他一定会笃定的告诉你“绝对不会有这回事!因为兄长是不一样的!”——之类的鬼话来糊弄你。
所以你沉默着将复杂的心绪压下,和他一起出了门。
出乎你的预料,缘一带着你在城里几条主干道仅仅转了一圈,因为他的关系,对这座城池本该陌生的你都好像变得受欢迎起来。
“缘一少爷,这是刚刚出炉的丸子,诶?带朋友了吗?送您两串!”
“缘一少爷,几天没看到您了,最近很忙吧?”
“缘一少爷,刚收的新鲜蔬菜,您要是需要,我给继国府送去……”
一路走来,路边的摊贩有许多都热情地招待着缘一。
缘一走在你身边,面对大家的招待大都是停下脚步,认真地点点头或者应和一声,至于那些恨不得塞到他手里的小礼物,他一个也没有收。
你与他身形面貌类似,来往的人看看他看看你,也会好奇地问两句。
然后缘一就会积极地加以回答:“是我的兄长!”
“是的,从寺庙中接回来了!”
“以后会在府里和我一起生活。”
“是非常非常优秀的人!”
你:“……”
你在旁边偶尔摆手示意,表示自己接收到大家的欢迎与热情,这过程中你的脸都要笑得僵掉。
身边的缘一脑袋上似乎又有虚幻的快乐花朵绽放,能看出来他兴致勃勃地想要将你介绍给他认识的所有人。
——但是大可不必!
在去下一条街道的间隙里你表达了适可而止的意见。
缘一却有自己的想法,他认真的和你解释将你介绍出去的必要性与紧迫性:“可是兄长好久没有回来,大家都不认识你了……”
因为你良好的涵养,才没有当场翻一个白眼给他看:“即使我不离开继国城,和他们也不会认识的!”
说到这里,你语气顿了顿,带上好奇:“倒是你,继国家的少主,为什么会和城里的平民这么熟悉?”
以贵族的立场而言,和治下的平民打好关系是毫无必要的行为,所谓的平民,只要老老实实接受贵族的统治就好,至于对领主的感情到底是喜爱、恐惧、又或者是厌恶——根本无需将事情考虑得如此复杂,他们只要能够老实听话,怎么样都行。
听到你的问题,缘一张望着看看道路两边,就沉静地描述起来。
因为他的口述十分啰嗦烦人,所以在此简略地书写下来:
按照缘一的说法,在继国府待着并不快乐,因此他偶尔会出门在继国城行走,譬如从继国家的大门走到城门口,再从城门口走回继国家——路途其实很是枯燥,但也比在家中接受老师们的武士教育来得好。
因他脸上有天生的斑纹,实在很好辨认,这条路走惯了就开始有人对他熟悉起来——“脸上有斑纹的继国少主”,一边这么称呼着,一边渐渐的,整个城池都知道未来的城主还是个半大的孩子,喜欢在城里闲逛。
等他再稍微大一些,恰好这时年收成不好,继国城周边野盗横行,城主大人经常带少城主骑马往城外驱匪,辛苦奔波,等队伍回来的时候,城主与少城主的马屁股上就悬挂着野盗的头颅。
也有前来城里投奔的苦命人带来消息:
“多亏了城主大人,我们村子休养半年或许就好了……”
“还好少城主及时赶到,那个盗贼才没来得及下杀手!”
“听说少城主独自出城剿匪去了?”
“我知道我知道!那些可怕的人都被斩掉了!”
你在清水寺苦修的时日里,缘一也在好好地履行自己作为少城主的责任,努力保卫着城里的民众。
他在平民之中颇有威望。
这些都是你总结出来的信息,只是在缘一嘴里,他就说得谦虚许多:“大家只是对身为少城主的我抱有友善之心,因此对我格外纵容而已。”
你:“……”
你曾经也是继国的少城主……
缘一的这份谦虚在你看来分外刺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