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印象中连头疼脑热都没有发生过的你,这次一病就显得尤为严重,在床上半个月才养好身子有力气下地。
寺里派来给你端茶倒水的小沙弥年纪比你还小几岁,身上的僧衣不知道传过多少代,补丁摞补丁的,他看到你身子好了不少,脸上反倒没有多少高兴的神色,你随口一问,他就抱怨了一通练功好累、师兄欺负人、谁都支使他的难过,然后表达了对你的依依不舍。
你微笑着听他抱怨,然后差使他将你柜子里的竹笛与乐谱拿来。
你半坐着,将竹笛放在唇边,手指按在孔洞处,按照已经记熟的曲谱吹奏起来。
“引攀而,
折者可落,
梅花,
袖尓古寸入津,
染者虽染。”
你顺利地将一整首小调吹奏出来,笛声悠扬动听,连身边守着你的小沙弥都听得入神。
“这是什么曲调?”他好奇地询问你。
你于是和他解释万叶集的恋歌、观景歌和杂歌,又告诉他这是杂歌中的一首守梅歌,讲的是……
你说到这里的时候他已经眨巴着眼睛听不太明白了,却依旧双手撑着下巴,满是羡慕地赞叹:“真好啊!这些有文化的老爷们,创作出来的曲调如此动听,他们的生活一定也像这些曲调一样快活吧?”
“或许吧……”你摸着日渐光滑温润的竹笛,似笑非笑地回应他。
小沙弥很快又关心起你的身体来:“岩胜少爷,医师说你还在发热,退热之前还是不要多动弹,请躺下吧……”
你曾经和他说过直接唤你的名字即可,他却诚惶诚恐地拒绝了,一直以恭敬的态度叫你“少爷”,你纠正不了他。
实际上,他也管不住你,你直截了当拒绝他的提议,依旧半坐着,又吹奏起别的曲调来。
你曾经努力学习过缘一的呼吸方法,却始终不得要领,即使模仿着学会了四成,剩下的六成往往让你恨不得将肺部都咳嗽出来,无论如何也掌握不了。
可是这一场大病里,或许是因祸得福,你在高热中迷迷糊糊地急促喘息,呼吸节奏按照之前练习的习惯进行,而在总是卡顿无法继续的节点,又因为你意识沉沦,于是身体自顾自按照最舒适的方式进行——等你迷迷糊糊醒来的时候,你发现自己终于掌握了所谓的呼吸方法——只是和缘一的不一样罢了。
仅仅呼吸的节奏发生改变,对你的影响却十分巨大。
你对身体的掌控更加得心应手,能随意志需求而控制呼吸的容量、心脏的泵血量,以及肌肉的拉伸,皮肤的舒展——你惊喜地感知着身上发生的变化,和现在的你相比,原来那个倒在缘一手下的你,竟是如此粗糙地运用自己的身体,你在武道的阶梯上更上一层,也因此更加惶恐地明白,在武道上,你与一直跟随的缘一之间的差距根本无法记数。
就如他曾经告诉你的那个血肉通明的世界,你连想象都做不到,又该如何赶超呢?
可大抵也是在病中,你对此竟然不再着急,反倒是专心致力于养好身体。
在心灵的平静与理智的加持之下,你头顶的血痂、背部的淤青很快得到缓解(只是饭量倍增也让为你拿饭的小沙弥困惑异常),身体还是火热,精神却十分活跃,那些看过的曲谱、经文、诗句,原本总是隐藏在迷雾中需要深读才能掌握住的东西,你回想起来也不再困难。
你现在的身体当然还不能下床练剑,手上无法握刀,但当你拿起竹笛,将一首和歌吹奏出来的时候就明白,自己的气息甚至超过了寺庙里普通的武僧,而与人的气息密切相关的力量、持久、速度,你也在大口吃饭的时候努力地发展着。
这短暂又漫长的半个月中,你晚上睡眠时候,几次被腿部抽筋惊醒,几乎能听到深夜里体内骨骼筋脉生长的声音。
惨败在兄弟的剑下之后,你以自己没想到的速度迎来了成长。
医师宣布你已经痊愈的时候,照顾你的小沙弥百思不得其解:“可是岩胜少爷的体温还是很高……”
他在一边嘟嘟哝哝着,很勉强地想要继续为你争取卧病在床的时间。
“呃,这个嘛……”医师摸了摸你的额头,与你的体温相比,成人的手掌显得温凉,他眼珠转动着也在思考缘由。
你作为被诊断已经痊愈的对象,就十分恰到好处地出来解围:“我的体温原本就比正常人稍高,现在没问题的,再躺下去我的剑法都要荒废了……”
医师于是点点头深以为然,拿着住持大师给的医资,开开心心地离开了。
局面已定,小沙弥低着头垂着眉毛,始终闷闷不乐,你温和地安抚了他两句,将自己桌案上的两本经文送给他,又包了些许银两递出去,就将再次展露笑脸的他打发走了。
铁人师父自然对你的痊愈十分高兴,他兴冲冲提着东西来到你的寮房,看你果然站起身来,精神烁烁十分健康的样子,就笑开了花。
“医师说你就是心思太重,想得太多,煎熬自己,所以才这么久没好,你看我,我就从来不生病!”他把自己健壮的胸脯拍得啪啪作响,然后坐在你的跟前,将手上的东西提到你们中间,“喏!说好等你病好给你的惊喜,你瞧瞧!”
你看着他放的东西,真切地感到惊讶。
实在是“惊喜”!
他竟然带来一柄名副其实的武士刀放在你面前,旁边还有配套准备好的擦刀绢布与磨刀石。
这把武士刀的刀鞘破破烂烂,刀柄处缠绕的绳索也多有磨损断裂,里面刀刃的状态更是不敢细想——但这着实是一把正经武士使用的武士刀,可以伤人的铁质武器。
你在铁人鼓励的目光下拿起刀,手一用力,刀就出了鞘,刀身状态维持得比想象中好,铁制的锋刃散发着金属特有的白色冷光,你在雪白的刀面上看到大病初愈的自己的脸,脸蛋红扑扑,双眼讶然,已经瞧不见病气了。
等你彻底将刀抽出,才发现这刀的前端有断裂,大约两寸来长的刀头不知所踪,留下难看的断口暴露在空气中。
你:“……”
怎么说呢,一整把武士刀给你实在难以置信,但这把刀断了两寸,你突然就放心了下来,有种“果然如此”的安心感……
铁人师父的大嗓门也在这个时候从面前传来:“这个是我之前斩杀别国浪人的时候缴获的打刀,那家伙是个笨蛋来着,拿刀对拼我的禅杖,所以断了一截……咳咳!虽然断了一截,但这刀不差的,我感觉很适合你呢,就从库房里找出来了……”
事情当然不会像他说的这样简单。
清水寺所有的物资都有明确的账目记录,别说一刀一剑,就算一根针、一个线头,只要进了库房,想拿出来都要有正当的理由做申请登记。
而“感觉很适合你,就从库房里找出来”明显不是一个正当的理由,想要内里十分严肃的明心住持对这种事情点头,绝对不是一件轻易的事。
大概是你看过去的目光太严肃,铁人原本邀功的笑容也渐渐收敛起来,然后就讪讪起来,他摸着光秃秃的脑袋,回避着你的目光,吞吞吐吐地说道:“当然啦,不是说现在就能给你……毕竟8岁的孩子就用打刀还是太夸张了,老头子说什么这就像小孩子拿着金子去集市一样,对所有人都很危险……所以说要看你年末考校的情况,如果能在低等武僧里面拿到一名的话……”
“我会拿到手的!”
铁人师父不以为意地摆手:“诶?不是同龄的沙弥,是寺里所有的低等武僧哦?”
你收刀入鞘,十分满意地将这把残缺的断刀抱在怀里,微笑着宣布道:“我知道,铁人老师,我会拿到一名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