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择弈匆忙回了望京。
到大理寺时,李尧正在寻他。
“谢少卿,今日来得这么晚?”
谢择弈径直往自己书房去,并未回头。
“我出去办了点事。”
李尧跟了上来,说道:“桑大人午后来找过你,他说,他重新梳理了一些线索,虽有疑点,但还是优先并案查,刑部那边已遣了人手去调查,两位死者之间的关联了。”
“嗯。”
谢择弈在书房整理了一些文书,转身便要走。
李尧看得有些发懵:“谢少卿这就要走?”
谢择弈回道:“我要去一趟户部。”
“户部?”
李尧不明所以。
回过神来时,谢择弈已快步离开。
李尧恍了恍神,心下已有几分猜测,当谢择弈开始进入一种,不知道在做什么的状态,所谓的疑案,离拨云见日便也不远了。
诚然,谢择弈本人并没有故弄玄虚的习惯。
他只是习惯于免去诸多不必要的流程,让事情得以更快更好地处理。谢择弈不仅仅要去一趟户部,还要去找个相熟的禁军中郎将聊聊天。
……
临天黑时,谢择弈去了陈高朗家。
彼时的陈高朗,尸体已被送回家中。
三日祭奠过后,便要下葬了。
棺椁停放在朴素的灵堂前,陈高朗那颗切掉的脑袋,在尸体验查结束后,已被席绿缝合上去。
陈高朗的老母寡妻,早已哭得半点神采都无,两人相依着跪坐在一旁,双目红肿,虽然太常寺那边,颇有抚恤,但这个小家,终究是失去了顶梁柱,无可倚靠的妇人,往后的生活,自是艰苦不可言。
寡妻可以再嫁,这在如今没什么大不了的。
白发人送黑发人的老母,再无谁养老送终了。
谢择弈过来时,几个妇人才有所反应,略显僵硬地跟他说了几句话,谢择弈也不认识她们,简单宽慰了两句,往陈母手中塞了点银子。
辞别老妇,转身欲走时,刚入灵堂的一个年轻男子看见了他。
男人匆忙上前来。
“谢少卿。”
随即,揖身行礼。
“在下太乐署太乐令,杜永元。”
谢择弈回身看他:“杜小令。”
太乐署是太常寺下,分管乐礼的衙署,平日里整合曲谱,也会合礼部处理一些祭祀乐礼之事,至于这位杜小令具体做些什么,谢择弈并不算特别清楚,得以太常寺卿的安排为准。
杜永元来到谢择弈身边:“刑部桑大人今日在查,奉礼郎陈高朗,同柳大人之间,存在的牵连,我同刑部的人说了一些,但有所疏漏。”
谢择弈明白过来。
“杜小令是又想起了更多的事情吗?”
杜永元点头:“确实,我后面又想到了一些。”
是以,在这里看到他,过来跟他补充一下。
谢择弈走开了几步:“但说无妨。”
杜永元斟酌着语句,缓缓说道:“陈高朗与柳大人虽不相识,可柳大人文采非凡,年轻有为,陈高朗与柳大人年纪相仿,他一直以来,都很仰慕柳大人,也私下收录了不少柳大人的诗书,这些,我跟刑部的大人们提过了。”
“嗯。”
“还有一件小事,在下事后才想起,那是多年前的一桩事了,柳大人甫入国子监,初露锋芒,八月十五中秋夜,泛舟涓渠,水中捞月,抛玉吟诗。陈高朗与其诸多同僚,曾慕柳大人才子情怀,下水拾玉……”
杜永元长长地叙说着当年旧事。
对于其中细节,是娓娓道来。
谢择弈很快有所会意:“杜小令,也在其中?”
杜永元垂眸低头,神色悻悻:“不敢欺瞒谢少卿,在下当年,确实也是捞玉学子之一。”
紧接着,杜永元又补充了一些事。
因为是中秋夜,望京城不似以往,执行本就宽松的宵禁。所以当年的涓渠旁,堪称热闹,杜永元自己,也是凑热闹的一员。
谢择弈听着,索性直说:“那你知道,那天晚上,涓渠淹死了一个人吗?”
一说到这一点,杜永元本就不好看的脸色,更加苍白了:“这、自是知道的,是西草学堂的一个学生,我当时于文远学堂求学,也不认识他们,若非后来与陈高朗相交,我或许也不记得这事了。”
先是死了陈高朗,后又死了柳元良,最重要的是,望京西城沸沸扬扬地闹腾着涓渠拔头鬼的传闻,杜永元很难不产生联想。
谢择弈点破了他的心思:“杜小令不是对刑部的人有所遗漏,而是怕自己牵涉其中吧?”
杜永元弯了弯腰,小心翼翼地抹了抹额头上的细汗:“谢少卿一语道破,在下惭愧。”
谢择弈似是没有放在心上。
杜永元靠近谢择弈半步。
心中,多了几分莫名的安全感。
“外头流言不断,都说这涓渠如今生了恶鬼,在下每夜都睡不好觉,自打今日刑部的人来过之后,更是惶恐,倘若不说,恐怕都要没机会了!”
谢择弈淡然道:“心中无愧,自然不怕鬼敲门,杜小令今夜好生睡一觉吧。”
杜永元面露为难。
正好,陈高朗的老母也带人迎了上来,跟杜永元说起了话,提及之前,陈高朗还活着的时候,太常寺原是有意,要将他调任他职的事。
杜永元再无暇顾及其他。
谢择弈看了一会儿,旋身离开陈家。
不被人知道的真相,就像是沉到水里的石头,但每一块这样的石头下面,都有一张看不见的渔网,这张网,由一条条线索编织而成,将消失的渔网找出来,沉下去的石头,也会拉出水面。
死去的人,对于所有活着的人而言,只是这么一块无足轻重的石头。死亡带来的哀与痛,是石头掉落水中,所激起的一阵或大或小的水下尘泥。
谢择弈是站在岸上的人。
但他,总是做不到,对那些水花视而不见。
——
接连几天,谢择弈夜宿衙署。
多次整理案件文书后。
谢择弈趁着天黑,出了门。
夜深人静。
冬夜的寒月,冰凉彻骨。
谢择弈避开巡夜的皇城禁军,迎着冷风,上了高处,在连绵的屋顶之中,找了个还算舒适的角落。
大胤望京宵禁非常宽松,勾栏之地常通宵达旦取乐,但寻常地方,若非热闹的节日,晚上都有相应的夜巡。禁军十六卫中,各有分工,皇宫禁军有几支,望京内外城也有几支,另有一支东宫禁军,放眼整个望京,此地自是天下间最安全的地方。
但很显然,这些巡夜的人没能发现谢择弈。
就好像,他们没能发现半夜行凶的歹人一样。
谢择弈抬头望了望远处高悬的冷月。
他缓缓躺了下来,手中捏着一个简陋的平安符,百无聊赖地把玩着。
寒月升移,在黑压压的云层中时隐时现。
夜半子时。
周遭终于传来细微的动静。
瓦片之间,轻轻摩擦着。
有黑影,爬上了房檐。
翻过一道高墙,黑影跃入了太乐令杜永元的家中。
此时,杜永元与其妻正在熟睡之中。
黑影悄然摸黑,靠近了窗边。
他从怀里掏出了小东西。
昏沉的月色下,依稀可见。
似是一支木香与小火折子。
正欲做点什么,高处角落里,一颗小石子直直飞了下来,猛然打在了黑衣人的手腕上。
黑衣人吃痛,颤巍巍地按住了手腕。
同时,压着嗓子惊讶出声:“谁?!”
他来不及反应,谢择弈自暗处飞身而出,眨眼间,未出鞘的冰凉剑柄,压在了他的肩膀上。
“到此为止吧。”
“南衙七卫执戟郎,严禄。”
“或者,该叫你于禄。”
夜色下,黑衣人的两只眼睛,倏然瞪大,满含错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