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常寺奉礼郎陈高朗的头颅,被人从涓渠里捞了出来,死状凄惨,陈高朗其人虽是小小奉礼郎,但一向与人为善,他家中尚有一老母亲待供养。
天子以勤俭仁德治天下。
主管祭祀乐礼的太常寺现今并不繁忙。
于是,两位太常寺少卿,相伴过来大致了解一下案情,他们明日,还要去陈高朗家探望他腿脚不便的母亲。对整个太常寺来说,此乃一种体恤,于官署上下一心,多有裨益。
……
谢择弈昨晚,顺着涓渠往上,找了一晚上。
终于在夜半子时,找到了奉礼郎陈高朗的身躯。
此事说来,有几分玄妙。
昨日夜里的谢择弈,并非想过,自己真能顺利找到那颗头颅的身躯。没想到的是,夜深人静时,城中猫狗却不安宁。
顺着躁动的几条野狗,三两只野猫,谢择弈找到了涓渠上游的一处旧屋。
旧屋中,正是无头之尸。
地上血迹遍洒。
尸身布满了细密的刀痕。
四肢上下,没有一处完好的皮肤。
尸体找到了,但仵作今早才过来干活。
“所以,事情就是如此……”
谢择弈没想到,桑觅这么记挂他。
他言简意赅地交代了一下,自己的动向。
关于涓渠头颅之案,能说给,都说给了她听,不能说给她听的,其实也只有,陈高朗凄惨无比的死状细节。
桑觅坐在谢择弈身边,神情古怪地看他。
这人深夜子时,一个人在城里找尸体吗?
胆子还真够大的。
谢择弈打开了桑觅送来的食盒。
开始慢条斯理地吃饭。
桑觅若有所思:“你一直没吃饭吗?”
谢择弈略显不自在地回道:“今天还没吃。”
桑觅拧了拧隽秀的眉头。
“人不可以不吃东西。”
谢择弈拿筷子的手顿了顿:“昨晚吃了,今早醒来,很多琐事要处理,便忙忘了。”
发现尸体的那处闲置院子,他已派了人去调查,还有,陈高朗的人际关系,他也安排人去查了。
这次的行凶者,手段残忍,穷凶极恶。
并且,所作所为来看,并没有要遮掩行径,毁尸灭迹的样子,这种情况,凶手通常与死者有着很大的仇怨。
谢择弈暗暗思索着,继续慢条斯理地吃饭。
桑觅端坐着,心情愈发奇怪。
这厮不吃饭,她竟会觉得不好受?
兴许,只是一种错觉。
桑觅侧头看着谢择弈吃东西,想起小时候,她吃饭的动作不雅观,被桑明容说道教训的事情。
其实桑觅现在,用饭的仪态也不好。
木然、僵硬。
看上去,显得呆呆傻傻。
谢择弈与她,完全不一样。
用饭时的模样姿态,也是好看的。
至少,是阿爹和阿娘口中说的那种好看。
谢择弈在她的观察注视中,吃完了这顿饭。
碧珠被唤进来收拾。
转而,又去准备茶水。
碧珠倒好茶离开,默默候在了门外。
谢择弈有些惭愧:“没有提前告诉你,让你担心,是我的过失。”
桑觅摇头:“没、没有……”
她能说她其实一点也不担心吗?
只不过周围的人,都觉得她应当关心他,桑觅这才象征性地过来看看他而已。
坦白说,现在的桑觅,更想看看碧珠嘴里恐怖的人脑袋,到底有多恐怖?
桑觅还没见过,恐怖的东西呢。
谢择弈什么也没说,凑过来抱住了她。
桑觅混混沌沌的,索性就这么由着他抱着。
如今天冷了,抱在一起比较暖和?
不等桑觅开口问出个所以然来。
门口,传来一道清丽女声。
“谢大人,尸体我已验完。”
谢择弈这才松开桑觅。
“嗯。”
他抬眼应了一声。
桑觅循声看去。
门口站着一个面色皎白的青衣女子。
女子上前来,递上了一份文书。
随即问道:“您现在要过去看看吗?”
“一会儿去。”
谢择弈接过那封文书,放在了桌上。
陌生的青衣女子视线不经意扫向桑觅。
眼神中,闪过一阵复杂的情绪。
女子挪开视线:“那我先下去了。”
话音落下,迅速转身离开。
桑觅不明所以地挠了挠脑袋。
“大理寺还有女仵作?”
谢择弈说道:“有,仵作和录事一样,能考上就行,不过现在,大理寺就席姑娘一个女仵作。”
席姑娘,显然就是方才离开的青衣女子了。
“噢,她不害怕吗?”
桑觅有些好奇。
谢择弈淡淡地说:“席姑娘胆识过人,不输男儿。”
桑觅想起,自己在外人眼中,一直是个病弱的胆小鬼来着:“仵作就是,大部分时间,都待在大理寺,和尸体一起吗?”
“通常如此,但也有一些情况,他们会现场验尸,比如说,在尸体不方便搬运的时候,或者,尸体变成了别的状态,粘在了某些东西上,之类之类的。”提及这些时,谢择弈神色坦然。
桑觅微微皱眉:“你刚吃完饭,说这些好吗?”
谢择弈很快回道:“没有什么好不好。”
“觅儿想知道,我就会告诉你。”
突如其来的补充,突如其来的乱人心弦。
一如既往的柔和语调,桑觅却觉得怪怪的。
她不自在地挪开了视线:“尸、尸体什么的,还是太可怕了,别说了……”
说出这番话的时候,桑觅好像当真在害怕。
谢择弈伸手,拉住了她藏在桌下的冰凉小手:“我今晚,会在天黑之前回家的。”
“……”
桑觅不说话。
柔弱无骨的手掌,任由他攥着。
——
如谢择弈承诺的那般。
他今晚回家了。
不过,他看上去有些疲倦。
桑觅在李嬷嬷的指示下,吩咐下人给谢择弈准备了泡澡的热水,又在李嬷嬷的指示下,吩咐李嬷嬷本人去煮了一碗安神汤给他。
李嬷嬷说,这会让谢大人今晚睡个好觉。
谢择弈并不需要桑觅来照料他的生活。
但他本人,貌似很满足于眼下的状态。
夜里。
桑觅缩在谢择弈怀里。
又听他讲了一些下午的事。
不知不觉间,谢择弈沉沉睡了过去。
桑觅的颈间,男人的呼吸均匀。
她贴着他的胸口,一下一下地数着他的心跳。
一、二、三、四。
五、六、七、八。
不知道为什么,桑觅好像觉得自己正在做一件好玩的事,只是数某人的心跳,也好玩。
宅院外,传来野鸟幽啼。
桑觅恍恍惚惚地清醒了几分。
她倏然想到什么。
这,是个作案的大好机会。
桑觅小心翼翼地拿开了谢择弈搭在自己腰间的手,摸着黑,悄无声息地下了床。
……
近丑时。
夜深人静。
柳府。
有几个护院,正来回巡夜。
身手敏捷的桑觅很顺利地溜了进来。
也很顺利地,找到了柳元良的房间。
白日里,对着姐姐桑盈大放厥词的柳元良,眼下正呼呼大睡,发出轻微的鼾声。
桑觅凑近他。
野猫一样双眼死死盯着他看。
她一把扯起盖在男人身上的被子,用力地蒙住了他的头。无从呼吸的男人挣扎了两下,两条腿猛地一抽,彻底瘫直了。
桑觅揭开被子。
探了探柳元良的脉息。
柳元良死得很安详。
窗外,幽暗的月光透入。
桑觅的双眼微微瞪大。
姐夫!
你也太不耐杀了!
桑觅一时有些错愕,眼中闪过几分慌张。
桑大人说,违反律令法度,要问罪处死。
她也不想杀人的,可她没有办法!
这个晦气的男人一直对阿姐纠缠不清。
只有杀了他,桑觅才能彻底放心。
桑觅对着柳元良尚有余温的躯体看了很久,逐渐冷静了下来,她得想办法,处理掉柳元良的尸体。
趁着夜色。
桑觅扛着柳元良的尸体。
将其投进了柳府的井中。
桑觅在井口站了一会儿。
关于柳元良的死,她已经想好了——眼下大理寺正忙着查那件穷凶极恶的砍头案呢,没那么多闲工夫注意别的。
柳元良死在了井里。
这很好解释。
柳大人夜半梦游,一不小心跌入水井淹死了。
就此,结案。
很好,非常好。
桑觅再度,没入黑暗。
她像变大的猫一样,在黑夜中迅速穿梭。
眨眼间消失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