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个月后,木轻尘始终没有等到师傅进一步的安排,他甚至都有些怀疑,师傅是不是彻底把他给遗忘了?这样一来,他想要成为灵师的愿望就得落空了,想着想着,他心中变得越加没有耐心起来。
这一天干完活,傍晚的时候,木轻尘鼓起勇气抱了一个酒坛来到画堂里找师傅,想问一问她到底什么时候开始教自己修灵。
进门请过安之后,木轻尘刚刚把酒坛放下,师傅便开口了:“我想要画一个人,却一直画不出他的轮廓……你,能为我提供轮廓么?”
“提供轮廓?”木轻尘一头雾水,心想:“完了,莫非师傅已经疯了?这是什么生性怪癖的破烂师傅啊……真是让人抓狂啊!!!”
“我现在不过是个没人肯教的庸人罢了,如果师傅想要的话,我不止能为您提供轮廓,甚至连躯体都可以提供……那样我的灵魂就可以乐得清闲,四处去游荡了!”木轻尘无奈的叹了一句,随后一脚歪坐在了水池边的蒲团上,独自倒出一碗酒来喝了一口。
反正这次前来,他早已经准备好破罐子破摔了,也懒得在意自己的态度。
帘幕后的身影不由一楞,竟然没有生气。
木轻尘也见怪不怪,继续喝着他的海棠酒。
沉默了片刻之后,师傅又问道:“人生有三种境界,你知道是哪三种吗?”
木轻尘摇了摇头:“不知道,还请师傅赐教!”
忽然,帘幕后面飘来一阵风,隐约可见师傅抬起了一只手来,而后木轻尘手上的酒坛便直接朝里间飞了过去,落在了她的手中。
她倒出一碗酒来喝了一口,而后缓缓说道:“第一境界,昨夜西风凋碧树,独上高楼,望尽天涯路。这个世间总会有许多东西时刻迷乱着人的双眼,许多人跌跌撞撞一生,但始终都在一个地方裹足不前,找不到人生的出路与方向。你虽然有幸跨过了这一境界,不过,你这酒却还差了点火候。”
“哦?我什么时候跨过这一境界了?竟然连我自己都不知道……”木轻尘奇道。
然而师傅并没有回答他,喝了一口酒之后又自顾说道:“第二境界,衣带渐宽终不悔,为伊消得人憔悴。这一句说的道理就很浅显了,对于现在的你来说,这一境界才刚刚开始。”
“至于第三境界……”
云轩长老正准备说下去,这时木轻尘已经沉吟出了声:“众里寻他千百度,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
声音虽然细微,却还是落入了师傅的耳中,不由另她微显惊讶,将举到一半的酒碗放了下来,淡淡的道:“你说的这种境界太过乐观了……世上肯努力肯付出的人十有八九,然而最终能够得偿所愿的却不足十之一二,这世间有很多东西,其实不是我们光凭努力就能改变得了的,只有真正经历过沧桑的人,才能懂得敬畏。既是敬畏命运,也是敬畏生命,知其不可奈何而安之若命。很多时候,放弃往往才是最好的解脱……”
木轻尘没有出声。
师傅又道:“你看见墙上的那幅画了么?”
木轻尘转过头来,看向偌大一面白墙上唯一挂着的那幅画,当初他刚来画堂的时候便见到了这幅残缺的作品。
说它残缺,是因为这幅画上面只画了一个人的轮廓,而没有画出他的脸。此时听到师傅说起这幅画,不由另他生出了好奇。
“当年我师傅曾一生寻道而不得,在最后完成的这幅画上写下了他平生的第三种境界与感悟。”
木轻尘微微一楞,又看了看墙上的那幅画,只见画的两侧还题有两行草体字,在仔细辨认了一番之后,他轻声沉吟了出来:“煮酒焚香听旧事,故梦经年烟雨休。”
一瞬间,他忽然感到那画上的人似乎活过来了一般,而自己的身体竟然变成了一个老头的模样,同时体会到了一种饱经世事的沧桑之感。的确,这世间有很多人曾努力付出过一切,到头来却仍然只是一场空。为什么古往今来有那么多的名人,在他们人生的暮年大都潜心于佛道?其实是因为他们早已把命运看得通透罢了,虽然消极了一点,但其实这才是大多数人生命的真实写照。
“师祖的话很有道理,让人受益匪浅!”
“所以……你的功底这么差,为什么还要跑来修灵呢?”
不待木轻尘回答,云轩长老话锋忽然一转,却是说道:“不是我不肯教你,首先你要知道的是,你的气脉曾经受损,已经不适合修灵了,即便重新凝聚出了气旋,却也没有了以前的资质,再多的努力付出,很有可能到头来也只是徒劳一场空。”
木轻尘心里一惊,此番过来找她便是想要师傅教自己修灵,没想到却是被她一语道破了自己的心思和秘密。
“她怎么会知道自己气脉受损的事?难道只凭眼睛就可以观察出来?”他忽然觉得,这个奇怪的师傅还真是有些厉害得可怕。
不过既然话都已经挑明了,木轻尘也没有什么好顾虑的。
他仔细的想了一想,而后缓缓说道:“我曾经也以为,我此生可以不需要靠灵气而活着,因为当年即使是在那让人绝望的火精深渊,我也从来没有倒下过……那时候,我的身边还有着一群最要好的朋友,他们是我精神上最大的依靠。然而自从离阳国出来以后,我才发现,如果没有一定的实力,这个世界上唯一能给我精神依靠的人我都保护不了。从那时候起,我便下定了决心,不管修灵的路有多么艰难,我都会努力的走下去。你不是也说了,我人生的第二重境界才刚刚开始么?为了自己追求的理想,衣带渐宽终不悔!每个人的生命中总有一些东西,虽然明知道即使经历过艰辛的付出也不一定会有回报,但拼搏过就还有希望,奋斗过才不后悔……为了保护那些想要保护的人,所以我要修灵,即使历尽千辛万苦,我也要成为一个强大的灵师。”
“为了保护想要保护的人么?曾经有一个人,却不是这么回答……”
帘幕后的身影忽然站起身来,拿起桌案上的剑看了良久,而后没由来的问道:“你找到天空的形状了么?”
木轻尘一头雾水,同时心中疑惑她怎么知道问天碑前那个怪老头的话。
正当他迷惑之时,一柄旋转着的冰霜长剑骤然从帘幕后爆射而出,携带着无尽寒气直扑木轻尘脸面而来,让人避无可避。
在这绝伦的威力之下,即使是廓天期修为的灵师都要被一击毙命。
木轻尘吓得瞳孔收缩,在这生死危急关头,忽然他眼中闪过一道赤色光亮,竟然瞬间抬手挡住了师傅的致命一击。
冰霜长剑重新飞回到了帘幕后面,木轻尘往后退了三步才站稳了身形,一个透明的女子身影从其指尖晃了出来,只是晃出了小半个身影,便又瞬间缩了回去,消失不见。
“果然是你!”云轩长老从帘幕后走了出来,淡淡的道:“我曾经找过你,只是现在的你已被器灵侵蚀……”
木轻尘仍然双眼通红,呆呆的望着云轩长老,已然神智模糊。
云轩长老轻手一拂,一片蓝紫色的荧光顿时弥漫在了整个屋子里。
木轻尘脑海深处,一处巨大的冰原之上有着一朵硕大的冰花呈雪花形绽放,周围的天空里缓缓飘落着一个个气球般的赤红色半透明气泡。冰花宽约五丈,高达三丈,在其中央竟然还冰封着一个身穿淡蓝色裙衣的女子。
女子头发亦呈淡蓝,长发及腰,身姿妙曼,面貌朦胧,像是睡着了一般。在整个冰花的外面还有着一缕缕赤色的气焰围绕,气焰如同锁链,将硕大的冰花困缚了起来。
此时,一缕蓝紫色的荧光洒落冰原,飘飞到了硕大的冰花之上。女子沉睡的双眼忽然睁开,一瞬间,许多断断续续的记忆从其脑海中渐渐苏醒……
“小舞,快醒醒!要到家了,我都背不动了。”
“哥,你再背我一会嘛,反正也没有多远了……每次你去炼魂崖都好久不回来看我,这次不知道又要过多久才能回来了……”美丽的少女噘起鲜红的嘴唇,稚气而娴静的脸上流露着一丝默默的忧伤。
由于少年这次回来呆不了几天又要去炼魂崖了,于是她昨天夜里硬是拉着他一起在城外的山坡上看了一晚上的星星。虽然后半夜的时间过得十分漫长,但她依然舍不得合眼,直到天快亮时才困意油生,赖着少年把她背回去。对她来说,这短暂的温馨时光可以说是她一生最大的幸福。
少年听着也有些不忍心了,轻声说道:“傻瓜!义父待我恩重如山,如果我不努力的话怎么对得起他?况且等我修道有成了,也才有能力保护你呀!”
木小舞听着心里一阵美兹兹的,趴在少年背上侧过头望着殷墟的天空出神。
良久,她忽然问道:“你说……这个世界会是圆的么?”
“我也不知道……”少年回道。
“我想一定是圆的!”
“为什么?”
“因为圆的才完美呀!我爹曾经说,星空就像一个人的掌纹,每个人看到的星空在细节上都是不一样的……你看到的是什么样的星空,便决定了你是什么样的命运。”
“星空真能决定人的命运么?”
木小舞没有回答,沉默了片刻之后,她低头看向了少年的侧脸,娇羞的问道:“你说,我们的命运会是完美的么?”
“会的,我想一定会的!”
折腾了一夜的两个人终于回到了家中,少年说:“我去打水来,你快下来梳洗一下,早点睡吧!”
“那你什么时候走?”木小舞问道。
“傍晚才走呢,现在还早,我也得去睡一会。”
“真的?”
“嗯!”
“那我傍晚的时候去送你!”
“好好好……乖,快下来吧。”
少年连哄带骗,木小舞才不情不愿的从他背上下来。
……
距离少年上一次回火流月已经过去了四年……四年前,木小舞终究还是没能赶上再见他一面,据说那天中午炼魂崖的人就把他接走了。一别经年,殷墟烟雨零落……火流月的天空依旧明亮,而炼魂崖的少年却早已背井离乡。
四年的时间对处在烦恼的少女期的女孩子来说,足够消磨掉她最初所有的傲娇与埋怨,最终留存在她心底的,只有少年那手指缠绕间,发丝上传来的一缕缕牵扯身心的悸动时光。
当翻开两年前少年最后一封来信时,短短的两行字另得少女眼中饱含的泪水瞬间变成了倾盆的雨花。
“小舞,本来我打算这次通过炼魂崖试练之后就回去看你的,但最后却失败了。虽然很想你,可我没脸回去见你,更没脸见义父……我决定离开炼魂崖去外面的世界闯荡修炼。请原谅我,这些年来一直没能陪在你身边,终有一天,我要带着至高的荣耀归来,这样我才能配得上你!”
在男人眼中,女人都是需要璀璨夺目的。每一个男人都希望所爱之人能因自己的才华而光芒万千,因自己的成就而万众瞩目。
古往今来,多少男儿血海拼搏,背井离乡,千秋功名为博一笑,冲冠一怒只为红颜。然而又有多少人明白,少女们只是单纯的想要一个可以付出全身心依赖之人的平凡陪伴而已?
青春期总是让人充满了各种各样的幻想,尤其是对处在感情萌动期的人来说,幻想甚至能成为一剂致命的毒药。要是能知道意中人的心里所想该有多好啊,那样我就能知道他是否也喜欢我了。我如果向他表白,他会怎样来回答呢?他会笑我么?要是他也知道其实我只是想要他的陪伴,而不是那些飘渺的功名利禄该有多好,那样他就不会离开我,孤身一人去到遥远的地方苦命拼搏了。
为什么我们无法看到对方的心理呢?是不是每一个人的内心都处在不同的世界,因此才不会有交集?每一个人都是一个平行世界的上帝,自己才是唯一的思想中心?这个世界真的好复杂啊!是不是死了以后就不会这么累了?人要是死了以后会怎么样呢?他所在的那个世界是不是也会跟着死掉?所有的一切全都化作灰飞烟灭?
或许,应该不是那样的,人死了以后意识应该还是存在着的,有可能是类似于一种永恒梦境般的存在,那样她的死才不会造成除她自身以外的世界的消失,这样世界的存在才有意义……那么,我们所谓的“存在”到底又是什么呢?
睡梦中的少女痴痴的遐想着,忽然她的脑中一片恍惚,片刻后,在她的眼前出现了一片朦胧的宇宙星空,前方不远处的星空中还躺着一个女子。她好奇的走了过去想看一看那女子是什么模样,谁知那女子却突然说话了。
“哎呀,哪里来的小妹妹啊,真是好可爱哟!”
木小舞一愣,慎慎的道:“你是谁?为什么会躺在这里?”
“我躺在这里当然是做梦咯,你打扰我做梦了,会有怪物从我梦中跑出来的哟!”女子俏皮的回道。
“什么怪物?”
“怪物就是我呀!”
“啊!!!”木小舞吓了一跳,但看那美丽的女子似乎又不像是怪物,说话又很温柔,她这才稍稍安下心来。
“你竟然能进入到我的内心世界里来,这无数万年,我还从未听说过有这样的事情……说说看,你是怎么做到的?”
“我也不知道你说的是什么……你说这是你的内心世界?难道我不是在做梦么?”
“呵呵,好可爱的小姑娘。你的确是在做梦,而且我也在做梦哟!”
“啊?你为什么要在这里做梦?”
“因为我死了呀,所以才要在这里做梦,呵呵……”
木小舞感觉好像有一桶冰水从头顶浇了下来,吓得瞬间从头凉到了脚。她想放声大喊,这一定是在做梦,这一定是在做梦,但任她怎样都无法从梦中醒过来。
“小妹妹,不要怕,你还没有死呢!”女子温柔的说道。
“你到底是谁?”
“我是木小舞呀!”女子回道。
木小舞一慎,瞬间脱口而出:“你胡说,我才是木小舞!”
“哦?你不是能够看到我的内心吗?”女子笑盈盈的望着她,却是不语。
“不!你是慕容天娴……”
这些年,在神器的封印空间中,奇异女子时常想起了许多莫名其妙的事情来。那是关于她来到天香阁以前的记忆,虽然记起的东西越来越多,但始终都不完整,由此也另得她越加的烦恼和困惑起来。每当这个时候,困缚在冰花外面的赤色气焰便会钻入进来,侵入全身血液,使她产生一股暴虐的冲动,想要疯狂发泄,同时意识也一并陷入模糊。
然而,这次她并没有失去理智,仍然清晰的记得之前想起的事情……
那个朦胧的少年到底是谁?还有那个神秘的女子……
虽然对那个女孩感到十分的熟悉和亲切,但她有种莫名的直觉,那个人分明不是自己,她不知道为什么会拥有这些奇怪的记忆。
那一年,她还是一个五岁的小女孩,莫名的出现在了天香阁月灵宫下的一片深潭之中。当时正值天香阁举行一年一度的月灵宫祭祀典礼,被阁主桑邪梦初发现所救。因为她身具灵性才没有沉入水中淹死,而是漂浮在灵潭之中,在潭面上荡起了一片片的涟漪。
“月灵宫下,灵潭有漓,既以因缘,以后便叫你月漓吧!”隐约间,她似乎又记起了这段熟悉的画面。
此后她便跟在了阁主身边修习灵术,因天赋异禀,在十五岁那年便从众弟子中脱颖而出,成了天香阁年轻辈第一人,开始执掌月灵宫祭祀之仪。四年之后,她正式成为了天香阁的大祭司。直到那一年,她为了寻找阁主,通过了仙都盟会的考验前往天元古阵……后面的事情就再也想不起来了。
过往的记忆从心头一晃而过,似离她无比的久远,却又深刻如昨昔……
许久之后,木轻尘眼中的红色渐渐褪成了金色,而神情也不再显得呆滞。
云轩长老缓缓道:“你想知道的,我都已经告诉你了……看来,你也不知道他的下落。”
“想不到能在这里见到你!”木轻尘平静的开口。
“你若想要摆脱神器的困缚,便只能先助他修炼到廓天期了……这样你才能重新使出问天期的力量,并通过道之意境的威力破开器灵意境,之后你去往海外灵宗,那里保存了你的肉身。只不过,以他目前的状况,想要突破廓天期可不是件容易的事情。”
“你有办法?”
云轩长老轻叹了一口气:“算了……我这个徒弟也是怪可怜的,我就帮帮他吧!我可以试一试为他洗髓,至于能达到什么效果,便只能看他自己了……”
“嗯!”木轻尘轻轻点了点头。
“那我们开始吧……”
云轩长老说着便微微抬起手来,引出数缕蓝紫色的气流注入到了木轻尘体内,隐约可见其在气脉中不断游走,渐渐重塑出了一副完整的脉络。
整个画堂里仿佛有一片晶莹的香雾弥漫,同时在雾气之中竟然出现了许多奇异的景象,有幽暗的地底城,有开满火精的深谷,有赴死求生的少年,有被救的少女……那是木轻尘年少时在风蝶城的经历……再到后来的离阳国、雷霆崖、换届比武、异乡漂泊……世事沧桑,即便在局外人看来,亦不免为之动容。
“这便是天香引么?”
良久,云轩长老感叹了一声:“看来他的资质虽然不怎么样,但性格还算不错!”
见木轻尘仍然沉默着,像是在思考什么。
云轩长老难得幽默了一次,打趣道:“怎么……你也被这少年吸引了么?你可已经不小了哦!”
“无聊……我对娃娃可没兴趣。”木轻尘面无表情的回了一句。
“哎!都是些可怜人啊……罢了,今天就到这里吧。”云轩长老说着便走上前来,伸手按在了木轻尘的额头上,木轻尘瞬间昏迷了过去。
“先好好睡上几天,再看看效果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