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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月初的长安已经热得人坐卧不宁。眷礼殿的冰扇供得最早最勤,却依然拦不住李才人私下串门偷凉的脚步。毕竟是丰州来的“蛮夷”——宫人们曾如此嬉笑:只怕见惯风雪,不识酷暑;瞧抬进宫那一箱箱随身衣物,全是厚实衣衫,竟无一丝清凉风情——这李才人今后要得宠,只怕难咯!如此这般的戏弄却没能持续太久,原来那狐裘夹袄沉重,是内里满当当塞了银票;流水似的恩惠自眷礼殿发出去,各样别出心裁的冰点也就该跟着送进门来!

李才人纵然新近入宫,自小却是听着兰县令和赵夫子那些京城故事长大的。据说皇城是眼漩涡,又是金碧辉煌的监牢。人人藏着百八十样心思,别看当面其乐融融,背后各有阴招。父亲所以很不乐意放她离开,甚至自责悔愧、连日愁眉不展:“秦秉正伏法,燕贼大败,西受降城光复……这些本都是喜事。为父一州刺史,又兼定襄道行军副总管之职,却实是一无所成,恬受天恩……却为这些所谓丰功伟绩,只怕,要将我女儿舍进宫里!”

李通所料不错。皇帝弃了世家大族千金贵女不要,反将她这丰州刺史之女点名封了一等一的才人,赐居在眷礼殿——褒奖功臣之心实在一目了然。陪同而来的弟弟含泪把她送进宫去,一路忧心挂念,也碎嘴说个不停:“前些日子中选……那时说是好事!可阿姊去那些所谓盛会,众口一词在那是非颠倒——五体不勤的倒有脸指责人木棠姑娘!阿姊那时多嘴两句……往后宫中,这些妇人也如此为难阿姊……那该如何是好!”

可是宫门开启,宫门两阖,转眼间就是另一片天,丰州积云重重当真被抛在身后,一丝阴影都不曾留存在她肩头。或许是琉璃瓦闪亮,朱梁高阔,其下穿行宫人似彩浪朵朵……丰州的姑娘一步步走进眷礼殿,就是真个沐着了盛夏阳光!所有的畏惧、忧虑——那些霉灰气儿,蒸腾了,消弭了,无所遁形。就连从前挑剔着木棠那么些尖嗓子,如今换了腔调也说妮子年弱可惜。果然都言仓禀实而知礼节,至高无上的兴明宫,理应缠绕着一团和气,入眼满是笑脸。李才人投身其中,自然谈笑不断,岂有闭门杜户藏头藏尾之理?

入宫来没多久,国之大幸:林才人诊出身孕,行将加封良美人——据说是为防去岁杏御女一尸两命之祸,太后特赦恩旨。而在此之前,据说林才人唯恐搅扰太后养病,宁肯自己受苦,也不欲向庆祥宫声张;只贞宝林每日前往看顾——不愧是一家姐妹,何其情深意厚!后来有馨妃出面昭告了喜讯,陛下三五日来便在露华殿安歇。好人该有好报,馨妃娘娘若能凭此也怀个龙裔,其父郑邑之困,岂非立时得解?

郑廷尉究竟是否清白,又犯了何种不赦之罪,李才人不得而知。正如秦秉正如何罪该万死,她不过也就听父亲酒后抱怨,自己便已然胆战心惊。最好世间无祸,家家和乐——郑廷尉若能平安,太后病气或也开解一二!

却这之后没多久,庆祥宫便恢复了每日早起的问安。太后娘娘如今大好了,瞧那一双初生皱纹的眼睛,何其神采奕奕!免了堂下众人行礼问安,赐座赐茶又何其慈眉善目!便就是颤颤巍巍如慧才人赵伶汝,还得了其后入殿来的皇帝陛下格外关照哩。

这是李才人第一次得慕天颜。大梁的皇帝,和赵夫子口中至高无上那么个化身一点都不一样。他是个人。李才人首先得以笃定。还是个柔软、可爱……沾着太阳热乎气的少年郎。他有笑,止不住地、从心底浮现到嘴角;言谈间逸兴遄飞,和总阴沉着眉毛的荣王殿下竟不像手足同胞。(未出阁前,李才人曾在屏风后偷瞟过后者几眼;因害怕那深不可测的重瞳,后来一整晚没睡好觉。)能得如此夫君,实在祖上积德,三生有幸!

同居眷礼殿的福宝林也这么说。“再等才人承宠之后……这些话儿,妾也不敢妄议。”瞧她,这么弱的身子骨,还不间断吃着药呢,为人却这样谦和;甚至主动提议等圣驾驾临那日,自己会彻夜回避,以免新人不适。“……惠仪宫、露华殿……妾去哪处都可。后宫之中尽是姐妹,有什么麻烦的呢?”

李才人所以泪光熹微,受宠若惊就此结交了这位“姐妹情深”代表人物。由福宝林引见,宫中诸位主子娘娘又是个顶个的和善好说话。新人们聚在一处提及,纷纷是感念不已。“我和李才人,都是边陲之地、千里迢迢进的京。父母多少叮嘱,谁想竟有此幸!”白州刺史孟诚祖之女孟拂真一面挨着李薰,一面坐着同在延盛宫的柳宝林,是给左边添点茶水,又给右边加枚果子,还不时向对面点头附和,仍不忘低微姿态,“……是呢。良美人是有福之人。馨妃娘娘更是,光是那般花容月貌,便让人自惭形秽;昨晚上还给延盛宫送来许多补药……实在是我这灰头土脸的,给人看笑话了!”

“白州是鱼米之乡。孟采女生得精细,何必自谦。”柳宝林向来惜字如金,唤人又喜欢连名带封位的叫,表情更寡淡,李才人却知道那一颗心是热乎的;这不半月有余,已经将孟拂真照顾得白了好些?[ZL1] 慧才人赵伶汝一旁跟着倒是有笑——毕竟本是去年的秀女,待人接物格外大方,也不在乎和她们这些新人聚在一处有失身份——瞧,这便是李薰夜夜好梦的所在。连点头之交的如采女,都曾主动侧身让道,盛宠却不骄矜哩。

唯一让李薰有些过意不去,便是宫里新多了她们这些宫嫔,奴才们格外忙碌,已有两个初四顾不得出宫。早先发下去那些银钱还不够;下一回七月初四,她要提前说好了,眷礼殿阖宫得准了恩假,放宫人回家省亲去。毕竟皇城大内,谁都不可小觑。前有木棠(或许如今该称呼一声陇安县主),后有如采女,下一个一鸣惊人的,又会是哪名奴婢?

高枕无忧着,就像那观戏的看客:李才人有些兴奋,实在好奇。她毕竟不再是蛮荒之地的儿女,早就忘了朝不保夕之恐惧。宫墙逾过,汲汲营营是太多的无可奈何。辗转难眠的夜,从来也不止于一个徐弥湘。

杜桃灼做回宫嫔高升了采女,徐姑姑却跑腿忙碌照旧还是小宫女。挨了更多的白眼,听了更多的奚落,刷锅洗菜,夜以继日还是这么些无意义的粗活。太后冲揽大权,私相授受之风气死灰复燃。花钱买清闲的可以趾高气扬将她撞至一边——这回泼了水,下次险些摔了碗。新入宫五位贵人,杨华却不知去向;别出心裁的好脑子锈钝生了灰,甚至不记得初四是出宫的日子,体己钱便是打不过被抢去,也不肯买一个平安。“我姐姐新嫁。”她放弃了这样冠冕堂皇的理由。“我有朋友生病。”当然也不能提及木棠名号。若是六月的生机再错手放过,便只能等七月初四……还有好久呢!她大抵也是烦了、倦了,又不晓得闷头苦干的出路在哪里。那家生鱼脍店热火朝天的烟气寻不到,她再次想要退缩。“钱我不要了。”到头来只是这样假装潇洒,“那个木头狐狸,你们还给我。”

“徐弥湘有情郎!”不识相的立刻发散;下一瞬,灶台上案板打翻,一把菜刀直愣愣就贴着她胳膊擦过,“哐当”倒在地上,有好一会儿寂静无声。苏以慈有一把远胜于此的匕首,吹毛得过,砍铜剁铁;只可惜传到她这深宫妇人手上,算是埋没。“不能失了手感。”将门虎女这么说,曾将一个削好的狐狸塑像塞在徐弥湘手里。“偷鸡摸狗,神出鬼没:嗷嗷嗷,是好意头呢!”

御膳房将要响起的尖叫或怒骂一时俱被生生咽回。闻讯赶来的掌事姑姑更得将那木雕擦了又擦,却只字不提将银钱一并追回。“……以为有了个靠山……虽然是皇贵妃,却还不如良美人呢……”这样的话悄咪咪藏在洗菜声切肉声炒菜声里,又冰凉刺骨、又锋利尖锐、还火辣辣飙着油扑着烟,教人如何忍受?徐弥湘擦掉不多的泪花,回过神定下心的时候,已然是走到了令熙宫门前。曾算半个私厨,此地不少出入,而今往来宫人竟陌生:说是放出去一波——随吴萃雨一起;又新布置一批——在皇贵妃离开审身堂之后。“可主子也不叫近前伺候。”闻听徐弥湘原是旧友常客,那明显是今年才进宫来的小宫女儿按着胸脯就喊阿弥陀佛,“今儿个更是,午后就关起门来,到这太阳快落山都没人敢去冒犯。”她接着要压小声,眼睛还吓得滴溜溜乱转,“到处都是兵器。主子凶起来——我曾听说,要杀人的!”

苏以慈?不过一样深夜难眠人,离乡落拓客。对此无稽之谈弥湘当不屑一顾……可前进的脚步几经踌躇,却欲转向退后。木棠姐姐据说要做了县主;皇贵妃对自己的好意更被同僚看在眼中;往后的日子总不能比现在更苦,说不定过几天,也像桃灼一般官复原职,她还是徐姑姑……这样想着,有一个身影却大步流星身旁抢出。“令熙宫小厨房如果缺人……求您给一个机会!让奴婢试一次!若不成,奴婢甘愿就此遣散出宫!”嚼着眼泪做死缠烂打,叩头连连乱发宏誓大愿——是送给她金项链的木棠姐姐,一定毫不犹豫的选择。今儿说来幸运。金项链尚且贴身藏着,不曾叫那群混账搜去;可日渐炎热,她徐弥湘难道还要做偷鸡吃的狐狸,四下躲躲藏藏?

虽是狐狸,未必不能看家护院。不想出宫嫁人,御膳房并非长久之计。徐弥湘三步并作两步,很快叩门、又通报,那动静或许粗鲁,声音总之不小,若非贞宝林出门去看了姐姐,她当场就不得好死。可是正殿内很安静——却又不是安静。小小的呜咽声挣扎努力,半带哭腔,满含绝望。回身喊来的两个小内侍谁都不敢撞门。徐弥湘皱巴着裙子从窗内翻入时,被捆在床上那掌事姑姑已然挣脱了堵嘴之物。来不及喘息,她听得一声大叫:

“……快拦住……!主子!要逃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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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月初四这日黄昏,庆祥宫后殿内,如采女正在接驾。名义上虽做回宫嫔,难得这丫头常怀孝心,不忘恩情,仍旧伴于太后左右,还尊马静禾做师傅,皇帝不召见的时候好似还是个小宫女。有人赞赏她知道进退,有人嘲笑她烂泥扶不上墙,但她知道,正是这点小心翼翼的前瞻后顾,才使自己在新人入宫、良美人有喜之间仍赢得了陛下格外的在意。不用问彤记房仔细计算次数;就连馨妃都按捺不住,昨儿早安晚安后都拉着她说话,方才午间还邀她同桌而席呢。其实也不止她一个走运,这时节毕竟万岁高兴,那兴明宫便是人人志得意满。杜桃灼有时候替太后诵经上香,都忍不住想偷偷祈求:要让木棠姐姐好得慢些,再慢些。

皇帝并非幸灾乐祸。不,比那个要复杂好些。木棠姐姐一病,荣王殿下就显出六神无主那些慌张无力。调派全国杏林高手:陛下大权在握;帮忙供经多番宽慰:弟弟一派诚意。有所为能做哥哥依靠,同风雨还能共患难——难怪他近来朝气蓬勃,简直像公鸡抖擞了羽毛!杜桃灼所以要劝陛下再布恩德:“木棠姐姐就算加封县主……那样繁冗的礼数,她现在的身体,只怕经受不住。”如此细致考量由她这个“李木棠好友”说出,岂非也是她赤子心肠?陛下挂念哥哥,她担忧姐姐:夫唱妇随正当如此,赶明儿家里还得添口人丁,再挪出庆祥宫,她便要做那一共主位。

“还是小桃心思恪纯。”皇帝绾了她的鬓边发,遐思带笑。杜桃灼本该立刻翻身而起、惶恐谢恩——即便她还身在庆祥宫,太后正把持门庭。可那毕竟是个病人,年华更是不再。后宫前朝,总得仰仗面前年轻帝王:这个道理,馨妃和她一样,就比其他人清楚得多。所以杜桃灼此刻本欲替露华殿说些好话。例如是林怀思放心不下;馨妃有个主意之类的……但她没来得及张口,内侍监常福很不是时候地闯进来,那便一定出了大事。杜桃灼马上滚下床就要告退,纤细脚腕却被皇帝一把捉住。

对面那抹意乱情迷的笑迟迟不曾收起,就像对常福所言满不在意。桃灼真怕自己得开口:“皇贵妃娘娘、一定不是故意要逃宫……是不是、苏家、出了什么事情……陛下亲自去看看!免得无可挽回!”不能这么说。更不能跟着谴责。做什么非得让她听到此等秘辛,真是要命!从前吴萃雨在那时候,令熙宫虽日夜鸡飞狗跳,但也总不至闹到这地步……甚至吴萃雨还是她见过的,面上看着颐指气使,却是个有条有理的好姑娘,撵出宫去实在可惜呢。

再过几天,吴萃雨便要出嫁。

亲事定得急,苏家说实话也有些过意不去。生父吴尚跟随靖远安抚大使苏钦远在楚国,一来一回路途遥远,甚至等不及一句首肯。“我嫁了。”是吴萃雨自己拿了主意,“我出宫了才觉得……嫁给谁,都比那座皇宫自在、安全……我知道这些话我不该说。可说实话,我把以慈,看成是自己的妹妹;恬不知耻的,也将诸位当作亲人……”

一家人当然不会追究她被监门卫拿住,泄了往来信件;喜事布置却也不太积极,好似并无娘家人的热情。“左武卫仍旧没有消息,楚国内情不明……万一那太祖当真如传闻一般已然身死……”

“眼下多事之秋。”吴萃雨点头,“我知道。”

“……就怕,她不知道。”

几乎没过多久,苏家日夜忧心的变故终究要发生。苏以忠心有灵犀一般,几乎能看见妹妹那双一往无前的双眼:曾经她就是这般一马当先擅自出城掠战;又曾愣头愣脑单骑先行,从阳关闯回长安家宅里来;哪怕加入永王府,有一晚,冲破夜幕也是这双灿若星辰的眼睛,吆喝着驾马逾墙跳入:“马是抢的,我逃跑了。我回家——不是回门子:我想哥哥了!”

不良于行的苏家大郎彼时已受不住妹妹大力的拥抱撒娇;此时此刻,黄昏日落,天降欲雨,他这心如擂鼓可还受得了宫内行将传出的噩耗?

云层聚集,徐弥湘卖力地奔跑。即便来不及,即使拦不住……

橘色半臂裙襦已在敬德门等待了太久。

吴萃雨当日或从此门离开?苏家送来的新人或从此门而入。替代做了令熙宫掌事姑姑的,虽然年长周全,原来也经不住刀剑恐吓。苏钦身在何处,朝中出了何事……将门虎女一点点撬开了那本该紧闭的嘴巴。至于同采访使一起匡扶正义;或去关外接引父兄——如此这般荒唐念头自何而起,苏以慈敬德门外等待已久,却到底说不出。“总有一日,皇权稳固,爹爹接你回家。”总有一日就是今日,没看见而今皇帝与荣王何其兄友弟恭?燕国称臣,后宫有喜,大梁江山若还有不安定,那就是各州各道的蛀虫,和摇摇欲坠的楚国同盟。虽绑了掌事姑姑、偷了人衣衫令牌,苏以慈居然还以为自己行得正坐得端。连敬德门监门卫接信离开,出入暂停,她也乐呵呵就等着,全无一丝警惕。

所以活该比她还要怡然自得的声音贴耳根响起;回过头,打眼撞见是那样一个喜滋滋乐陶陶的白面少年。未及反应,明黄衣衫已经捞过她橘色的袖口:

“有好事。”他真的在笑,并非阴阳怪气,难得春风化雨,“小慈,跟我走。”

六月初一,皇帝驾临荣王府。仓皇接驾一众人等,唯独缺了那最擅随机应变的亲事典军。是不屑一顾、有意抗拒?是别有用心,图谋在侧?

非也非也。六月初一,乃曹文雀生辰。

在这之前的日子,多少已称得上舒心。大理寺旧案无一错漏,范自华原来私德有亏,公务却坦坦荡荡、甚至格外专精。就连郑邑手里出问题的几桩案子,也还在御史台复核压着,远不到覆水难收的地步。包庇族弟、侵吞田产——那更是郑邑娘家亲房仗势欺人。有皇帝从中转圜,就算革了其廷尉之职,太后也不曾透露出不满之意;甚至或许——这是荆风猜测——她还得为自己母亲叫个好哩。“她父亲曾是骗子。她母亲出身商户大族。执意下嫁,被逐出家门——即此次仗势欺人之门庭。”三言两语,他将旧日恩怨说明,“重审旧案,三省集会。尚书令吕尝,中书令李蔚,还有……”

“侍中,是殿下。”文雀堵了人不许进门,轻咬嘴唇似已有些不耐烦,“难怪典军老爷乐得眉毛开花。说来说去都是自己人,往后要做什么,一路畅行便是。只怕连带您这位亲事典军的位置,也水涨船高,难道再是小小女子高攀不起?是了,一个殿下,一个陇安县主,一个典军老爷——只怕未来还要接管左卫?独我平头百姓一个,无人问津,也是该的!”

“李攒红姑娘送了礼。”荆风也不往里找寻,也不急着进门,就在那欲言又止的位置一本正经,“为了木棠、陇安县主?”

曹文雀眉毛一掀:“如何就不能是我自己的朋友?”

还是前次宝华山上,一个两个往药师殿去都为了李木棠。素昧平生狭路相逢,一同解救了个无家可归的男孩,便作了知交好友了。“……我为何不说?典军老爷大忙人,总归也不曾问。除了亲事府便是木棠,此时居然得闲纡尊降贵大驾光临,该是曹某,愧不敢当!”

“的确有十日。”荆风倒老实,自己掐算着把罪过便担了,“自你回府,我也不知……总怕,你不肯回来;你回来了,竟又使我、不知所措。”

曹文雀不着痕迹往门框一靠,身子骨微微软出些曲线,仰头向后装作若无其事:“继续说。”荆风却好似被缝了嘴巴,继而泥鳅似的就钻进门里,裹了她但行好事、莫问前程去!可惜女人心海底针呐,实难琢磨;这要不了多久,亲事典军又得被囫囵丢出门去。回头李木棠若问呢,她还敢理直气壮骂句“空欢喜一场”。赖不得别人。文雀这日大汗淋漓自演武场回来,李攒红那份贺礼旁边大剌剌还摆着只鸳鸯荷包。有道是铁树开花、枯木逢春,难道榆木疙瘩终于开窍?沐浴焚香,几乎是翘首以盼了;沽名钓誉的主儿非得等到入夜才登场,是两手空空借了人大镖局少镖头的好意,光明正大做了回登徒浪子。“……荷包……我也喜欢……”她且还醉里娇羞呢。对面或许阴谋得逞?直言快语就问:“什么荷包?”红鸾帐里难怪闹将起来,亲事典军败退连连,不意就打破了李木棠精心送来那碗酸豆水——算是他唯一功劳,却不足以保他留下过夜。

“那、是你父亲店里的……你父亲还活着!”木棠会这么张口结舌。

“我一直都知道。”她会这么满不在乎。

满盏热茶一饮而尽。苦,涩,却如何比不上那一盒白嫩嫩的豆腐,一罐白亮亮的豆浆。千里迢迢从渭南送来,如今碎在地上,该和亲手制出此物的父亲一个下场。“我爹当然活着,我从来没提起他么?那家豆腐店还活着,我娘指不定也活着,而且还活得很滋润。那样很好。他配不上我娘,或者我娘配不上他。随便如何,反正与我无关。”

想当初,就是在东厢房,就是在这张床上,她劝说痛失生母的木棠时曾提过一句不受亲姑姑待见的过往。说者无心,听者有意。小姑娘重金托郭爷接人前来,亲人团聚,却原来才发现她身家之谜。典军老爷此刻还在窗户外蹦跶,把个影子在窗户上搅个一团乱麻。“你母亲离开,不是你的错;你父亲怪罪,更是他们配不上你……”

曹文雀实在想堵住他那张傻嘴。想想吧,再过不了多久,此人就要跑去问妹妹求援。有个倒霉蛋儿随即会风风火火杀到,居高临下质问她为何冥顽不化,或许洋洋洒洒又发表所谓“都还活着”的高见:“亲情天性,怎么可能闹到反目成仇的地步。父母不会戕害自己的亲生孩子,一定是误会,就像午献,就像太后娘娘,过去是命运使然、无可奈何,可现在,现在他们毕竟还活着!你总有重新开始的机会,这难道还不够?”

轻轻按去眼角泪水,她以为此言好笑。别说是木棠,换了谁人,定是想都不敢想……可她心心念念,盼过不止一次:若是父亲不在人世,若是母亲业已亡故……总归是命运不公,一切无可挽回。心安理得地悲伤难受,过了也便了了。莫如眼下这般谁都是错:移情别恋的娘,恼羞成怒的爹,还有她这个一去不回的女儿——一家子畜生,哪怕不相看两厌,照旧让对方难过。然后木棠闻言就会跳脚,恨不得立刻替她去渭南父女团聚……或许也挨她一句反唇相讥:“你不是也有舅舅?你母亲被撵出娘家,如今你大可衣锦还乡!”

幸好李木棠今日不知所在。今夜,她做不了客观冷静的师傅,也做不了慈爱和善的姐姐。

一窗之隔,却还杵着个亲事典军。

远远地,来了什么人又走。窗户被敲了几敲,贴缝隙塞进来一封书信。轻飘飘没什么重量,对面不曾用力,却飘摇落地泡了香气四溢的豆浆。曹文雀眼瞧见,却当也得了雀目,心灰意懒只管往床上一仰——有贼人翻窗户,轻巧也落在床前。

许久没有动静。曹文雀猜测,他大概在犹豫是否要将信上的豆浆舔一舔。说来不怕羞,这种事她曾经做过。那是掉进豆浆缸里的一本《孟子》——准确来说,是她自己扔进去的,因受不了被娘逼着背书。整本墨汁连豆浆其后喝了个饱,这回是爹高大的影儿身后站着,耳提面命。好长的一个晚上,燃了三四天的烛火。爹、娘、和她,一家子,一个小窗。她哭了么?记不清了。那豆浆似乎是酸的,却使她如今以为羡慕。

“没能耐,白丁一个,不认识字。拿走。”

往床上缩缩,初夏的被窝,热得叫人恼火。可恨典军老爷全无眼色,居然反而点着更多烛火,又将影子横亘床前,使她无处走脱。无端地,她似乎觉察到什么。好似两军开战前,列阵已毕,风声却稀。有些将要改变她余生的要事,即将从那个影子的口中,不咸不淡地托付了。

掀被仓皇坐起,她期盼得过于突兀;亲事典军站在一池豆浆里,虔诚得有些认真。信纸湿重,忽而脱手。忽悠悠撞在她的脚面,冰凉,竟也舒服。

不用去看那些字句。她或许已经了然。功成身退,他已请示了殿下;这封回信,该是来自师门。

“师傅说不许。”

“……嗯?”

她险些被自己口水呛住。

“……我也是才看到。”

可不是,他还认真探着脖子呢。

“那、泡坏了。不作数,我没见过这封信。”接着想起面前之人是个刚正不阿的,他又该懊恼不迭了。瞧那赤红的面庞,轻咬的牙关,指尖的豆浆且还润着,烛火照应下,接显出非一般的滋味来。比那酸豆水,还得叫人咂舌……“我的命,曾经是我师门给的。”却专门要说出这么些冷硬无情字句,教人简直要掀被跳起,掐他的脖子,再捣他的脑袋!“但我余生的命……”

八字还没一撇,那高大的影儿便跑了不见。竟还害臊哩!是重新缩回墙脚下,像株没等到春雨,蔫蔫败了兴的苗。曹文雀赤脚下地,也沾了那些许豆浆凉意,背身坐上窗台,一跃、就落在他身畔。侠客快意恩仇,哪管儿女情长。所以何须计较一个丑荷包,不用惦记那晚甜豆浆。此后即便离开王府,开店、卖艺;治病、跑腿;或者讼师和捕快……山高水长,且看此夜月光。

“……你不肯原谅?”

曹文雀是否摇头,他如何得见。却是枯藤死灰复燃,有一句:“生辰,万安。”攀援在她肩头,带着轻笑的,那根苗发出悠长的声音。云中隐约鸟啼。细雨拂过,她的脖颈,他的耳后,就都染上,杜鹃花的颜色。沾了灰尘的豆浆,原来,也算不得苦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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入了夏,就少有这般迷蒙轻纱般的细雨。苏以慈单独一骑,拽缰仰头瞧着,有一会儿不太能睁开眼睛。爹爹走在前头,才不管他。二哥一会儿就得驭马回头笑话:“我这好三妹哇,恨不得上天去啃云!”才探着要接雨水的舌头马上会气鼓鼓塞回嘴里堵着,除非二哥明儿陪她去采蘑菇,否则手中这条马鞭,可不能将他轻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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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姑姑,再高点,要再高点!”

大哥腿疾怕雨,两个侄儿难得被她带去雨地里撒了欢。经了雨的砖瓦湿滑,她却就是带着俩小鬼上了房。二哥分明远远看到,却走近来抱个胸置身事外。回头哄那掉自己怀里摔疼了的小丫头,还得冒着雨带她去游“长安繁华”哩!至于甩不掉的那俩跟屁虫?总是苏以慈自掏腰包来巴结讨好。“姑姑最好!”小孩子挂一脸蜜,眯眼笑得真诚,“不像爹爹,爹爹都不陪我们玩耍!”而后二哥会看见她少有的一本正经,如何教育孩子他们父亲征战沙场,是为国受伤。废掉的那双腿最受不得寒凉,一会儿闹完了回家,还得急着给他也带俩米花糖。

苏以慈许久不曾出宫,不知去哪寻卖糖的铺面。夜幕初降,细雨霏霏,前来接驾的李木棠简直是个透明的鬼影。所以配合荣王先声夺人,她代替皇帝来施恩:“既然如此,李姑娘不必跪。索性大家都起来!”

甚至于其后席上,她挨着准陇安县主,夹菜倒水还是非一般的殷勤。“这骨头里全是骨髓,哥你得多吃。”就差一句这样的关心。一旁李木棠傻楞楞着,掉了些汤水在手上,似乎还想偷偷嘬了——反倒与刚回京毫无章法的苏家小女儿一个模样——瞧那躲闪的目光,频频四下打量的脑袋,可不是把想要弃席逃跑的心,也都写在脸上?

李木棠说实话根本就不想来,如果不是陛下抢先拿出一坛酒,说是靖温长公主赔罪的心意,何苦勉为其难,带条还没养好的破腿掺和到这鸿门宴里?看,连皇贵妃娘娘都着实古怪,贴着自己坐了,半面身子都迫不及待扭过;却给皇帝陛下留个背影,像逼着什么罗刹,眼神都不敢向那边触及。堂堂苏帅的女儿,曾经内宫中那个无法无天的女将军,怎么就胆小如鼠,一手还不自觉将腰际匕首紧握?或许这根本就是个陷阱?红脸白脸,夫唱妇随……总之入夜出宫,就是来者不善!本就沾了雨丝的面色这下更为糟糕,免不了又招荣王一番嘘寒问暖,对座的皇帝就把眼睛看直:

好家伙,他专程带着皇贵妃前来,也想做出些琴瑟和鸣,参与些其乐融融。小小一个奴婢,上来就拧眉头撇嘴,大摇大摆把难受劲摆上台面,先驳他身为皇帝的脸面,又抢他哥哥关心——着急忙慌,目不转睛,是儿时陪他抄经的哥哥,是劝他不要在哭的哥哥,是他血脉相连、只属于他一个的哥哥——现在却冲着一个奴婢低声下气。甚至刚才要不要设宴、要不要接酒,竟都是这贱婢来命令哥哥——他上天入地大败燕贼的哥哥,成她榻前侍奉了,真真岂有此理!

而他,居然还是给她来送方便的。“真要封县主,那仪式未免太长!命使、受册、谒太庙——没有个一半日,绝难成礼。今日朕至此,便是这些繁文缛节统统省去。朕亲自册命,朝野焉有不服之理?”

李木棠难免就想起所谓“宣清长公主和亲”那一场原无圣旨的闹剧。既无官家行文,出嫁者便是襄安公主,失踪者才是宣清长公主。她为此险些被大理寺拿去,额角砸伤至今还隐隐作痛,怎么可能不吃教训?皇帝今天能俩嘴皮一碰承认她身份,出了荣王府的门,改天随时可以翻脸不认——连临轩册命都没有,她算什么陇安县主?左手拧了袖口,右手将酒杯捉住,心思狭隘者黑漆了脸尚未开口,却有荣王殿下一旁帮衬:

“此事本也不急。等阿蛮养好身子,补办便是。或许与及笄礼同庆?如此,倒也算好意兆!”

“陇安县主是不急着出嫁。”皇帝恶狠狠再撇一眼刀,回头依旧乐呵呵对哥哥傻笑,“太后可急着抱金孙。没有这个身份,做荣王妃,只怕名不正言不顺。陇安县主。”手中筷子戳碎了鹿肉,皮笑肉不笑的切换,皇帝只用眨眼功夫,“缠绵病榻日久,只怕宫中诸事也无从得悉。说来得让同乐。你那旧主是个识抬举的,身怀龙裔、已有四个月。朕封了她做良美人,陇安县主何时方便,入宫行走也去探视一二,略尽心意哇?”

两眼一低,这蠢材果然得自惭形秽,这就蔫了没话。却又是荣王,一把握了人的手,言笑不变:“阿蛮如今也是昭和堂姑姑,又是亲王国国令,入宫本畅行无阻——前者还是承陛下恩德。良美人大喜,是陛下大喜,国之大喜,莫说阿蛮,这杯酒,该当臣来敬!”

“一家人哪说这个。”皇帝笑着却摆手,“一点薄酒,没什么力道。还是秦秉方送来,真真儿皇长姐亲手酿酒的心意,千叮万嘱了,是要朕、代替给李姑娘赔罪的。李姑娘如今也能下床了,也能吃肉吃菜了,但这葡萄美酒一口不吃,还得让皇兄代劳……莫非,这是……”

跃跃欲试着,他已经将眉头挑高,眼神更直钩钩往人肚子上打,连皇贵妃一旁都看不下去。“我们不要孩子。”还是荣王,想都不想就开诚布公,“陛下千秋万寿,臣无此烦恼。省得折腾她这身子。只与阿蛮幸终,臣,已别无所求。”

“那太后?!”

瞧瞧,苏以慈都不敢置信。那贱婢腕上,可还挂着太后的金镯;却原来案上供奉牌位,尽是李姓宗嗣——抛家去国,这是要入赘不成?皇帝那身板骤然就打直,更听不得哥哥嘻嘻哈哈的“我自有区处”:有什么区处,不全赖他这个做弟弟的前后周全!“是陛下天恩。”他竟然点头也认,“这些天臣走不脱,庆祥宫、郑邑……深谢陛下从中转圜。”都这么亲口说了,李木棠——何其可恨——还皱俩眉毛满腹狐疑,怀疑天子是怎的?胆大包天!刚出事那些日子,是谁帮她抄了数卷经文,是谁在乐福斋给她供了佛灯,又是谁为她遍招天下名医?是谁补了哥哥侍中一职,是谁出主意让哥哥报仇雪恨,是谁支持哥哥朝中大施拳脚,又是谁将左卫一并交付,还是谁陪着哥哥醉酒,又承担了他失态的痛哭?不是你这个缠绵病榻的废物,不是你这个后来居上的小偷!目瞪口呆做什么,摇摇欲坠做什么?哥哥你紧张的目光何必霸着她,不如来谢谢我!

皇贵妃给人新满上的一杯酒倒了。赤红的浆液奔腾而下,湿了裙面,红了双眼。那么些亲密无间的过往,晋郎只字未提。但凡皇帝包藏祸心……他岂非已经利用晋郎、发出那十道采访使?不过晋郎近来分心在自己身上,不曾深究朝堂诸事;又郁气在胸,所以指哪打哪,对皇帝或许好用……他又久违地露出脆弱的迹象,满足了这无能之人的虚荣心……好一个皇帝!待这几天好日子过了,做着侍中、又领左卫,朝野侧目,功高震主,岂非……

真如她浑身赤红的鲜血!!所有人,都来杀他!!!

一杯有样学样也试图被扔下桌去的葡萄酒可惜被皇贵妃捉住——此人眼疾手快,和刺驾当日挡开冷箭那一招相比,功夫竟丝毫不见退步——否则皇帝也得向那李木棠一样,呆滞着发点癔症,哄哥哥来大惊小怪……哦对了。他这时候忽地想起来。那日康旺饭庄外,她是给人泼了狗血的。葡萄酒红得很呢,怎么不是噩梦重现?原来……这样……就算自己今日打败了她了?这不,都露出那胆小如鼠的原型!

皇帝继而却大失所望,胜利的滋味仅只片刻,李木棠居然立刻又换副面孔,言笑盈盈,体面却紧绷到做作。不急着送客,她开始谈笑风生,竟然应对自如。哦,且看背后那对联:字迹丑陋,绝对是她手抄:“一息尚存,此志不容少懈;十手所指,此心安可自欺”,原来是这样的硬茬子。别说,旁边坐着姓苏的那位,岂非也是一个?后宫用不着那么多军师;哥哥也不必养这个私兵。所以可惜哇可惜,为何当日葛三娘没将她杀死呢?清除此狼子野心之变数,哥哥必定分崩离析,自然不能再肖想皇位,反倒得长久地依附于他这弟弟,一家人和和美美……

全都给这贱婢毁了。她是不是这会儿还不着痕迹偷看苏以慈,惦记人尚未到手的凤冠哩?乱臣贼子,该死。可是说回来,他的第一个孩子,难道不该是皇后所嫡出?到时候别又弄得兄弟阋墙、江山不稳……

自讨没趣自取其辱暂且到此为止,今夜,同那未曾露面的亲事殿军一样,他也有些别的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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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巧不巧,荣王也有。就着剩下大半未动的席面,纵着阿蛮他简直也要乞丐抢食哩!匏制卷草纹福字碟里扔着半块风枵,这是嫌猪油加糖腻味,得用口羊奶压一压呢;探身向前,杨中丞豆腐且舀一勺——浓浓覆上鸡汁,再添片近似透明的鳆鱼在上头,一口下去不闻豆腥,光是香蕈鲜味就得冲掉了眉毛;左手旁鹿筋用火腿煨得红亮亮一碗尚未用完,晋郎又取些八宝肉塞了满盅——花海蜇就胡桃肉、再挑鲞鹤上蒸入了味的虾子来一口,就着那飘着一丁胸肉头肉的鹌鹑参汤往下一冲——

暴殄天物,也就不过如是了!

李木棠所以满足,什么腥红酒浆早被推至一旁,什么血刺呼啦的噩梦也不必再想!只管抓紧在眼下奢侈,尽情挥霍福气就是!皇帝今夜来者不善;自己席间丢尽脸面?统统都忘记啦!美食爽口暖胃,实在将所有提心吊胆一并按下。难怪近来一皱眉头,晋郎就急吼吼得来塞糖。

桌角的葡萄美酒倒了,浠沥沥洒了一地;夏夜小雨浸润,满目血红冲淡。所以门扉稍掩,再挪小火煨着鱼肉杂菜。羊奶相酬,蘸蜜分着点心。头抵头着,一时钗横鬓乱。夜话断续正欢。但屈指、西风几时来,又不道、流年暗中偷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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