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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大约是一种从未有过的感觉,故乡面目模糊,声音陌生,还有不知什么滋味使他却步不前。甚至不似九原县衙内身心震荡的那一瞬,更远非丰安城破门开的那一眼。何谓“近乡情更怯”,而今终于是有了答案。她的家书一日不曾送来,是京城又有春雨,抑或朱氏再次作祟?他却居然安步当车、缓缓而行,不以为扔下平夷是个错误决定?

长安城按理说比华阴大出数倍,他望着高耸森严的城门却居然全无感觉。只是一步踏入,四肢百骸倏忽安静;再一步向前,五脏六腑忽而又作潮涌。总是近来夜夜披星戴月不得休息,便是今日:此刻过了午后,至明日早朝总也没个安歇。他本当就此渴求安眠,渴求一片床枕,匍匐着她温暖的鼻息。可他没有,反而以为周遭春寒料峭,仿佛早过了昭景四年的四月中,眼下已是昭景十四年、乃至二十四年的初冬。时如白驹过隙,正如街景向后飞逝。久待闺中的姑娘或许熬情不过,已嫁作了别家人妇?否则为何不闻只言片语,活像她未曾存在?就连段舍悲的回信——在他知会了赵伶汝在王府“借住”的消息候,依旧对其只字未提。所以他该当提心吊胆,下马时脚尖点得很轻。既然微服私访,便从角门归家。没声没息地,像是走入谁的梦境……

他在朝闻院外徘徊,却居然不敢进门了。

梧桐正茁壮,隔墙也长出一片荫蔽。朗朗日光铺陈其上,金光灼烁,却仿佛秋意迷蒙。飒飒秋叶落在肩头,曾经狭小局促的院落而今全然空了,没有风、没有气息,目所尽处一览无余。他不知在院中站了几时,总得魏典军来报。前一句是喜讯:“宣清公主府新修缮毕,李姑娘搬去了监工,不在府上。”后一句又是噩耗:“朱……老太尉,递贴求见。”

吩咐亲事开了善诚殿,接待贵客总是不能怠慢。太尉朱戊豫封矩阳郡王,乃是先帝生母文仪敬慎皇后的兄长,算辈分,戚晋少不得还得称呼一句“舅祖”。他老人家年逾古稀,多年征战素有旧疾,为阻赵茂流配千里迢迢赶回京师直谏先帝竟又是伤了本元,以至其后数年卧床不起,直至昭景年间才略有起色。昔年迎恕宗回朝“竟元五贤”凋敝者三,仅老太师范公靖及朱戊豫尚在人世,朝中待之本就敬重十分。戚晋日前凯旋归朝,听闻老太师曾请旨全甲胄、随帝接迎,还是被皇帝亲自劝阻。眼下闻听大驾忽至,戚晋来不及整顿衣着,急往前院接风。荣王府乌头门、仪门、一路至善诚殿门扇次第已开,自有祭酒引其上座看茶。正午后,殿内日光明朗,竟照得老太尉红光满面、精神矍铄。一把花白胡子根根硬挺,满面皱纹攒如刀刻,见面对礼大手一抬,端的还是多年前纵横边疆的巍巍雄风;开口言语虽有含混,音量依旧当胸打出、浑厚沉稳,浑如金鼓铮铮。戚晋仿佛不在自家府邸待客,倒好似牙帐幕府内受教,颔首竟然只想应诺。何况对面慈眉善目,眯眼先来致歉:

“听闻小女日前府上叨扰,情急之处,一时言行无状,万望殿下海涵!”朱戊豫探身拍腿,分明说的是日前段朱氏强闯朝闻院一时,态度却无端豪迈,反倒赞同女儿将门雄风一般,甚至咂嘴撇了清茶不用,兴致勃勃还要叫酒:“她们女儿家没得甚么见识,一辈子窝在宅院里头围男人打转,心里就那么点小脾气!我那外孙女……好像、嘶……闺名是叫舍、悲的那个!念经念坏了脑袋,不晓得伺候殿下!欸,她娘如何不急!说是不中用了,等着这次采选,圣上做主,给荣王府再好好添一位女主人!前前后后,也再不用殿下分心忙碌!”

戚晋闻言心下着慌,正当出口谢绝。却又见朱戊豫摇头再先:“从前说燕贼未灭何以家为,不止荣王妃没得着落,连当今圣上的后位也一直空着。眼下狠狠出了恶气,该死的人五马分尸,该了的宿怨也都结了。梁燕边关好不容易平静下来,咳,放朝堂上去讲,最是该休养生息一个春日!老头子我如今提不了枪,人是没用,躺在床上呢,耳朵倒还听着呢!外患了了,内忧那还没个消停呢!去年是杨珣这厮伏法,圣上初登大宝,难免畏首畏尾些,有些个乱臣贼子的,不好赶尽杀绝。这现在来年春暖了,昭刚公都入土为安,五湖四海的还有那些个蛀虫,也都该清理清理了。拿笏板念子曰那些个家伙,成天的就知道法不责众,唯恐局势动荡人人自危……呸!要是怕下刀子痛,不敢对外举兵,那丰州如今都进了火拔老贼口袋啦!咱武将,粗人,讲不来太多道理!就是上马去拼个命,没个二话的!你瞧着现在天下太平,要垂拱而治啦?远着哩!十个月之内,楚国必乱!一个苏钦,怕不顶用咯!”

老太尉如此唐突跑上门来,照面没寒暄几句就唾沫横飞,单听得戚晋不胜其烦。若是心眼浅一点的,还真以为舅祖在这里肝胆相照要传授什么出师表隆中对哩。可细细听去,做不过是替自家姑娘说媒,又帮自家武将喊冤。纵容华阴冗官的“拿笏板念子曰”,尽是些文臣。朱戊豫只怕戚晋多有顾忌下不去手,上赶着催阵来啦。果然战事初平,朝中文武争斗便已势成水火。戚晋如何能不戒而慎之,送走了老太尉,旋即前往兴明宫与陛下共商?

须臾之间,日已西落。长丰台登高远眺,但见夕阳如烟似酒、蒸腾灼热。云雾一团团将其拢住,混沌成一滩化不开的脓疮。而后“嗡”一声,黑夜有如海底般沉下来。层叠次第那些人家星星点点的灯光,似一双双不安分的眼睛,缠绕着、注视着、匍匐着……流着泪、喷着火。檐角吊着的也不再是飞镜阁一杆将落未落的上弦月:月相不知何时已然饱满,上头泛着白,下头飘着红,赤裸裸的,简直就要涨破……!

拴在月牙上,一个阿蛮快要飘走……

他实在该去补觉了。

等待了不知多久,圣驾终在此刻驾临。皇帝提袍拾级而上,发冠分明整齐,面色却格外潮红,好似这几步路就使他体力不支;他信手恕兄长起身落座,自己却先一步倒在美人靠上,伸手要一盅茶喝干。戚晋便不得不注意到弟弟团龙绛纱袍下,明黄贴身小衫袖口翻折,腰间九环玉带偏斜,脚蹬一双六合靴高低不一:分明正当云雨兴头,闻讯才收拾仪容匆匆赶来。皇帝正当盛年,龙精虎猛之躯,日进宫人数名——哪怕华阴,如此传闻都不绝于耳。戚晋不由便皱眉,总想提点一句勿蹈了父亲覆辙,略作斟酌复又作罢。皇帝却将他厌弃之色看在眼中,不着痕迹坐直了些身子,开口先来笑话:

“李姑娘移驾去了公主府,皇兄空闺寂寞,要与朕抵足夜话来消磨时日么?”他接着将茶壶捉来往前一推,亲自为戚晋斟上,“瞧你脸红,自个又没少喝闷酒?先用些茶汤,醉里睡觉头疼。说罢,要朕帮你做什么说客?你完璧归赵花了不小力气,那李木棠若得势便卖乖,实在是她不识抬举!”

“与李国令无关。”戚晋颔首受了茶盏,却仿佛心不在焉,“华阴一事已有眉目,乃华州……甚至整个京兆府与朝中勾连、私相授受。矩阳郡王方才登门来见,颇有推波助澜之意。臣思来想去,明日早朝之前,还是得先请陛下见地。”

皇帝偏头听着,眼中精光一闪,伸手往旁招呼。自有常福取了纸笔上前,戚晋将笔头忽热,将幕后主使之人名姓草草写下。皇帝看真切了,好似倒并不意外:“朱家盼着范家落难不是一日两日。他们总以为梁燕修好,武将便兔死狗烹,宁肯落井下石给自己挣一线喘息之机。难为他们消息比哥哥还快,闻着血腥味儿先扑上来。”他接着却将草纸又往旁一推,“所以哥哥以为,该当如何?”

“老太尉的意见,刮骨疗毒。”戚晋试探。

“朝廷缺钱。打仗太烧银子。”戚亘坦诚以待。

前者点点头,便道自己明白;当下就要拜别皇帝,往范府说和一番。“要不明儿再说,你就在长丰台歇下。不差这一时半刻,哥哥面色实在不好。”戚亘说着却是跟着一起站起身来,“总这样鞠躬尽瘁也不是个办法,家里还是得有个可心的人才好。礼部正操持月底采选,哥哥有没有心思?朕替哥哥想看一名才貌双全的,将王妃之位补上,也是一件大喜事。”

戚晋却只道:“微臣惶恐。如何胆敢辛苦陛下?”皇帝两眼一乜:

“兄长确定?朕看过了昭和堂择选的册子,王范两家之女何等尊贵,朕都怕担待不起,赐给你这有功之臣岂非再合适不过!或者还有那中书令的女儿,朕不开口,明儿太后娘娘都得来讨!这样,不看家世,届时择选就请皇兄代为主持,算是……‘撞婚’!如何?”

“揭发范氏龌龊,断绝范家财路,范家女能不记恨臣已是微臣万幸。”戚晋瞧着弟弟不怀好意的兴奋,随之也笑,“臣实在福薄,只盼当真‘鞠躬尽瘁’便罢了,哪里敢耽搁世家大族一段姻缘。陛下鸿福万岁,臣、请告退。”

他要走,他难道还能留?

赵伶汝却是想留,但该得要走了。段氏孺人替她圆了谎,说她并非“逃家离京”,而是从一开始就受邀去了王府暂住散心。父母信了不曾她不知晓,但如今归京,总也是到了了解谎言,安生回家去的日子。可教她如何舍得呢?她是抱着那样一去不回的信念孤身北上,不曾想有一日会借着荣王府高头大马与荣王爷并驾齐驱。她已看了一路他的背影,总以为经年的噩梦必定到此为止:青天白日,她已然做起了美梦,将那日自己纵马诱敌、王府亲事解危救难的光影在脑海中反复品鉴。一定是此前人生中最为不可思议的一天,却必定要是此后人生里最为轻描淡写的一笔。她在梦里是那般威武、那般果敢,使她双手发麻握不住缰绳,大脑昏聩骑不住马。可她原本就是那般威武、那般果敢!荣王殿下的赏识、力挽狂澜的功勋……件件都是她理所应得。蛰伏待机会有时,春日万物生发,就该到她扶摇而上的时节!

何况殿下是那般不容易。

她从前待字闺中,只听说过先皇嫡长子名姓,和所谓重瞳子的风闻。据说他年少封王,历任六部,出京外巡,手掌大权。京中各家姐妹聚会,却少有人惦记这桩婚嫁——大多都怕着杨珣。男女不同席,她不曾有缘得见天颜。想当然的,那该是个谪仙般贵不可言的人物,轻描淡写就无望而不利,他不该有烦恼和忧愁。可是昨日宣满楼一见,赵伶汝却刹时恍惚。对面真真切切站着一个人,重瞳暗淡、剑眉紧蹙,颀长的身躯临窗而立,居然好似在春风里摇摇欲坠——他一定有很久没能睡个好觉。所以赵伶汝几乎立刻就自得极了:一定是她带来的证据帮了大忙!殿下向她点头而笑的眼神时那般温柔。他说“赵姑娘大才”,寥寥数语就在她心中点燃一膛炉火。她燃烧了、混乱了,还要她做些什么出格之举——但凡能尽些绵薄之力!统统都不在话下了!别说几乎没骑过马,还想引开敌人。就是给她把刀,让她叫阵杀敌,她竟也全不在乎!

当一个女人对一个男人心生怜爱,她的余生几乎就注定了。赵伶汝此刻已不再是什么忍辱负重的侠女,她变成自取灭亡的蠢材。可大概凤凰浴火与飞蛾扑火同样让人胸怀壮阔,所以她依然昂首挺胸、踌躇满志跟着踏进荣王府,见了段氏孺人叙话时头也高、唇也翘:“实在是殿下怜悯,说是安全起见,让我同行回京来。还麻烦孺人替我圆谎,好让父母以为我从没离开过长安。”可怪的是,她的声调虽饱满近乎炫耀,神色却得意近乎虚伪,她的眼睛却仍是灼热的,她双脚的水泡也实在没好全。于是才养好了脚腕的段舍悲便点头称是,真个与她一见如故了!

“之前听闻赵家妹妹蒙受不白之冤,积郁成疾,本想探视一番。却原来是我误听人言,小瞧了妹妹。瞧这虽然有些小病小痛,精神却好,气势更是不一般!华阴那头如何?可是又经了一场磨难?我本以为这样无所畏惧的人物除了李姑娘,天底下再没有第二个。难怪殿下专程来信嘱咐,要为你前后周全!”

赵伶汝听得满面喜色,自然顾不上问一句“李姑娘”是那位,只忙着分说华阴一路惊险,全不顾有自吹自擂之嫌。“况且说到底,总是妹妹运气好。何家姑娘你也晓得,嫉恶如仇、一心正道。若没有她挺身而出救我脱狱,我怕是想帮什么忙,也有心无力了!”

“幼喜慈悲,远胜于我这个假念佛的。”段舍悲就笑,“她与刘主簿如何?此次风波不会害到她夫妻二人吧?”

“这个且放心,说来到都是大功劳呢!”

姐妹两个说话间笑了一通,随即有魏奏求告上门,紧张兮兮地、却不过是为了求证“段孺人确实没将李姑娘搬家之事告知殿下”。“我以为他们自己有书信往来,”段舍悲讶然,“殿下与李姑娘的是,我如今怎敢多嘴置喙?”魏奏便道无妨,自个告退。赵伶汝此刻以为与段舍悲熟络,攀住话头就问起来。段舍悲也只道:“是从前宣清长公主的恩人,闺名叫做木棠,聪慧伶俐足与妹妹匹敌,只是现下不在府中。哪日回来见了妹妹,必定也是投缘。”旁的什么身份、与殿下何干,还是只字不提。赵伶汝笑笑应了,留下来一同用了晚膳,居然还不安分想去四下走走。段舍悲却不陪她了:

“王府里没那么多规矩,只是前院待客之地少去,后院朝闻院是殿下理政之所,也不好打扰。东面亲事府女子莫入,也就是了。”她说着作势揉揉腿脚,却显然没揉着脚踝伤处,“我呢,既然是称病修养,不好抛头露面、成日招惹是非,不陪妹妹散心,还望见谅。”

就这些话,谁来给她解释解释,是不是可以留空,指点她往朝闻院去呢?赵伶汝起初也没有那般唐突的心思,不过出了清淑院向北,月影下赏了一片竹影,观了一片菜畦,上佛堂进了三柱香,花园里流连片刻,又闻着东面炊厨生香罢了。段孺人纵然谦逊,她却没忘了这是在荣王府内,不比寻常。周遭按理说是五步一岗、三步一哨,如有不得擅闯之地,自有亲事拦截便是了。如此没留神着,竟然大摇大摆便到了东角小院,抬眼见前方既是偏门,又见一旁院内书有“朝闻院”三字匾额,惊觉逾矩之下,却才恍然觉察四面竟无亲事值守,仿佛唱那“空城计”一般,甚至堂屋大门洞开。赵伶汝发誓彼时不过是想偷眼看一眼殿下的影子还在不在,却见有一名小吏行踪可疑逃出堂屋来。抬首与她四目相对了,对面略微一怔,继而却腰杆一挺,咂嘴而笑:

“这么说来姑娘,便是始作俑者了?”

赵伶汝惶然向往后避,不解其意。

“刘家新妇救出狱来那名嫌犯;义宪长公主深夜私会那位生人;还有,诓走金法曹手书的毒妇;支开华阴衙役的那名女子……”

“我是太常寺卿女儿赵氏。”她匆忙开口,“受段孺人邀约借住王府散心。尊驾,与我素昧平生。”

“是么?”小吏将怀中文牒整好抱住,凑近些仔细看看,灯火变换,人影变幻莫测,他便颔首后退,笑说是自己看错了人。正待要走,却听这逃过一劫的糊涂蛋居然还敢来逞英雄:

“你又是何人?为何在此?怀抱何物?是否偷盗?”

“我?”小吏住脚转回身来,拍拍怀中之物,哈哈一乐,“这些‘宝贝’,还是仓曹亲自交予,要不要去对质呐?不妨告诉你,我姓端坐正,姓蒋名孟,是亲事府的长史,前几日随殿下出巡,见过,您这位赵姑娘。”

赵伶汝听出对方意味深长,当下懊悔不迭,口上却仍是强撑:“我一直借住王府,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如此说来就更该与蒋长史素昧平生……”

“下官记起来了。”蒋孟笑着一点头,“您是荣王府未来的王妃,下官的主子。”

长史语出惊人,竟使赵伶汝不知如何是好了。

“既然素昧平生,以后就多加关照。今日之事,请王妃娘娘权当不曾看见下官,对谁——尤其是殿下,都莫要提及。否则金法曹有些私下不平之语,下官身为长史,转述给殿下,是否也是分内之事呢?”

蒋孟盯着她压下嘴角来,畏畏缩缩点了头,方才也施一礼,扬长而去。留下赵伶汝刹时力不能支靠墙唯有喘息,片刻之间汗出如浆。王府长史神通广大,竟然同法曹……还有私交?受她以身相许、被她哄骗捐出保命符的金哥儿,她原本认定了的丈夫……可忽而间,殿下的赞许、孺人的推崇、长史那一句“王妃娘娘”……!竟使她不是是喜是忧了!他为何要要挟于她,又为何甘愿辅佐于她?回到借住的飞镜阁去,她得先向父亲去信,打探蒋孟此人根底。贴身婢得了信送出门去,再服侍她洗漱上床,不久自个在床畔熟睡。那鼾声轻微,却搅得赵伶汝难以成眠。空落的朝闻院、不知所踪的亲事、不怀好意的长史……

她到底是得去提点殿下!

翻身下床,不曾惊动了婢子。她下得二层楼来,一路往朝闻院去。这次更加轻车熟路,却更加畅行无阻。兴许殿下歇在别处,兴许殿下还有要事在身不得回府,兴许殿下已经堪破贼人诡计,不用她冒犯献丑……满腔的“兴许”却统统落空了。殿下同样夜不成寐,正在院中望着一树梧桐出神,见是她来,面上意兴阑珊,竟是一丝波澜也无。赵伶汝眼瞧着,一颗心却居然安定。近在咫尺的那个人,仿佛被月光涮了透明,浮浮沉沉在不知是不是她的美梦里,依旧俊逸出尘,合该无悲无喜。连他迟迟开口的思索,也那般使她沉醉:

“吾党有直躬者,其父攘羊,而子证之。其子若何?”

赵伶汝脱口便答:“子曰:‘吾党之直者异于是。父为子隐,子为父隐,直在其中矣。’”

那目隐没着的重瞳,便向她投来若有所思的目光。“奴幼时学过《论语》,不足以为殿下解惑。”他却摇头,道一句“无妨”,继而又大为叹息:

“可惜生王之头,曾不若死士之垄。矜功暂立,虚愿不至,岂非华而无德。称孤道寡,实为贱之本与。颜斶所言不爽,可惜再拜辞去,今又安在?”

赵伶汝仔细分辨,却终是不解其意,正要冒险上前斗胆进言之时,却见那梧桐影动、凡鸟停翅。颜斶回圜,当面、再作拜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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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木棠本不想去。她甚至留下来同张祺裕又喝了一轮酒,骑上小红马也只管直直往公主府走;一路同湛紫等人有说有笑,更像是满不在乎;等到回了闲索居,才坐下来将摊了满桌的家书一份份理整了,捏在手里摩挲,又靠在胸前,长长久久,就那样愣愣坐着。晋郎守约践诺,每日家书写得事无靡遗,乃至有诗、有画,一字一句,就仿佛他此刻站在身侧,那样的栩栩如生,却使她不敢斜视旁顾。她毕竟没有去信,一封也不曾,连稍带给月亮的悄悄话也没有。她就是不稀罕,才不要缠缠绵绵哭哭啼啼。她自己也过得下去,不是么?瞧这闲索居主堂,摆一张竹榻,一方案几,再把去年协春苑厢房里他买的那些书册一并挪来;窗台上隔几步便摆了童昌琳折来的花蕊,栀子槐花牡丹不一而足,相映成趣;垂竹帘、设香亭,袅袅婷婷、若隐若现间,更着些梅妻鹤子的怡然之趣。李木棠自己更是梳洗一新,发髻琳琅围了大小不一的珍珠络子,上挑一把烧蓝挖耳簪,精巧娇俏、不压身高;腕间垂的是金镂空填香镯,脖上挂一串珊瑚狼牙,倒是柔中带刚;腰间并龙纹玉佩垂一只铜钱荷包,可谓文质彬彬,谦谦君子;案上玉如意旁摆的乃是文房四宝,胸中沟壑更是可见一斑。她所以该当得意自满,却为何如此惶惶不可终日?哪怕是院外草丛响动,也激她立时起身去看。雀目模模糊糊瞧不清楚影子,未等湛紫回神来扶,她已然匆匆忙忙跑出去,而后不出意外便在错落的石板路上跌了跤。

方方正正一块块青石,据说是专门自江浙送抵,切割精美,隔步摆放安置于奇花异草中,精心排列绕成半弧从闲索居延伸向花园外侧。李木棠眼睛本就看不明白,步伐更加错乱,有一步踩在石板间缝隙处,整个人就撞上去,双膝磕了个狠,是半晌讲不出话来。这会儿不用偏头去看她也已经晓得了,来者是二哥。还是去年渭门镇外那般似曾相识的熟稔感,使她矢口又想叫“阿兄”。凝碧提来了灯笼,湛紫搬来了药箱,二哥小心将她的裙摆卷上去,又见好大一团猩红,显然伤得不轻。自五佛山摔落渭门镇,又曾在露华殿跪了整夜,为救杨忻更是磕过那仪门外的石阶,至今日终成大患,一时来势汹汹,半晌荆风都不敢去挪动。李木棠自己倒是一滴眼泪没掉,反倒很是不好意思似的、单单红了双颊。“我又给你们招麻烦。”她低头看看,小声念叨,“被他看见了,又得挨骂。”

“我不说。”荆风立刻投降,“你一切安好,如此回话、如何?”

“可他呢?”李木棠问,“我要听故事,二哥哄我……这几天他虽然已经说得很仔细,但总有些不想让我知道的,还有现下,这会儿……”

她眉毛忽而又皱起来,狠狠憋下去一声痛喊,由着二哥将她抱回床上去,这会儿是乖乖躺了一动不动了。“他既然不来,就说明还忙……忙什么?谁又难为了他?”

荆风接过帕子来小心给她擦试血迹,嘴里嘟囔着回了个“朱老太尉”,又道:“赶明日早朝前,得同陛下奏对。兴明宫内不知是何形状,何时能得脱身。”他接着抬眼一瞥,“至于幕后主使……信中不曾提及,你却认识。聊作一乐,猜一猜?”

李木棠分心琢磨这么片刻,药粉连带棉布便打上去。她到底还是漏了片刻的气:“嘶……”这样没精打采的叫了,自然更没心思硬猜。荆风给她再套上俩护膝,正待分说答案,却被她轻轻拍拍:

“不要这个。”

“什么?”

她花五十两去请韩镖师,对面分文不收,反倒将这对新绣的护膝连同武人惯用的金疮药一并送来。她自觉受之有愧、诚惶诚恐只敢让凝碧仔细收着,哪里敢拿出来用还沾了自己血?荆风闻听因果却居然无动于衷,将她裙子放了被子盖了,又来岔开话题:那幕后元凶的名姓,实在也够木棠讶异一番光景——

“范自华?”她又念一遍,好像没有听清,“捐官逃避兵役、还有佞神的那些钱财,全是送给了范自华?去年半年时间京兆府没有府尹,全是受他的荫蔽,直到他自己的儿子光明正大走马上任?”

“前任京兆尹周庵,乃杨珣亲信。”

“国舅爷伏诛,周老爷又逃脱了制裁。他手下那些地方官为了自保,自然要向范家效忠。”李木棠说着往后一靠,狠狠出口冷气,“可是……范自华,就是、老太师的儿子?我记得曾经掌管大理寺卿,小之称一声‘范叔叔、范廷尉’……大理寺探监时我见过!刚正不阿,不许我和文雀姐姐入内,对小之那么照顾……”

她简直要说不出话来了。

“若非知道是他,朱老太尉何至于如此迫不及待、登门来见?”

“他要煽风点火?!”李木棠一动不敢动的身子立刻却打直了,“又是出头招骂的事儿,怎么都落不到个好!反而是这一遭,神不知鬼不觉兵权便从手里交出去了……皇帝就是始作俑者,要他去得罪满朝文武……!”

“你躺下。”荆风将其按住,“殿下清楚。不怕。”

“我不怕。”她眨着眼睛犟嘴,“你快些回去,我才不怕。反正我哪里都去不了,我也帮不上忙,做不了林友……我就安生睡觉,让你们少操心就是了!”她甚至立刻躺倒,拉了被子闭了眼睛,一门心思好好睡觉。甚至当真这心一沉,梦魇跟着就来。白日里清醒的脑子这会儿被恐惧攫住,一颗心扑通扑通跳了没够!得赶过去,看看……一时间简直又像是去年八月里的血案在她眼前上演了!她挣扎着醒来,过半晌却原来还在做梦;又想着该是到了朝闻院,回过神来还在床上安生躺着:如此折腾了六七遭,实在再难受没有!总算是拼着一口气睁开眼来,糊里糊涂只管叫湛紫:“张公子送的那辆车……拿拐杖……扶我!去牵马!”

好奇怪,分明夜里正是病势凶沉之时,她却居然好似无知无觉地、也不知怎么就骑上小红马,闯上宵禁空荡荡的街道,狂奔向一口看不见的深渊。有童昌琳及邵华两名王府亲事跟着,巡街金吾卫也不曾过多纠缠。她竟然须臾就跨过荣王府的角门,却忽而驻足不前了。

是他的声音,无奈、沉重、酸楚,念了什么父父子子,她即便不曾学过此节,立刻也便听懂:涉及太后娘娘,他不知还当不当回护。她要下马来,要栽倒了。在那之前总得喊上一句:“没有干系!”可有一个柔软似水的声音比她还要快些,立时就应了什么“子曰”。

她已经能看见赵伶汝的身影。

他们在梧桐树下,她在门外。分明近在咫尺,她的雀目都一览无余,偏他的重瞳昏聩,竟全然不曾发觉。他仍在叹息,更加咬文嚼字,使她心如擂鼓,不忍直视。才说好要乖乖养伤,做什么这样横冲直撞使人犯难!区区“四无丫头”,一句“子曰”都答不出,还妄想为他排忧解难?那头赵家姑娘落落大方,才最与他相衬;识趣些,现在离开便罢了!别被捉了看笑话!

然而二哥已经在喊:“木棠?”

她逃不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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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从来不知道,她居然这样能忍耐,却同时能如此绝情。关起门来许久是半句话儿都没,直愣愣光瞧着自己膝盖发呆。戚晋心疼得难受,才张口要说她几句,却居然被她推远:

“我不要你……我蠢得很……坏得很!不要你管!”

这是什么胡话!他简直被气得心绞痛,当下却软了话头连连应诺:“好,我不管你,你来管管我好不好。走了这么久,你音讯全无。也不问问我胃病如何,又是否睡好了觉?”

若放在往常,这时候她就该哭着作势来打,或是提声去寻二哥麻烦。那么一个小小的人儿却只吸吸哭红的鼻头,狠狠骂一句:“我不要管!我不是你的乳娘,不是你的娘!不是你的奴婢……”

“那我说给你听!”戚晋忙抢话去,跟着就跪去她床头,想要去捉她的手,却泥鳅似地到底没能握住,连日少眠、又通宵忙碌的精神摇摇欲坠,这一下就快全垮了,是他咬牙硬撑这要往下讲:“我去见了范自华。人证物证俱在,本不容他抵赖。谁想他竟拿出一本账册,是亲王国所录代收母亲寿礼的凭据。这一节我本不曾与你说,五湖四海,金银珠宝不亚于贿赂……更别提那些私信中所述日前私相授受诸事……所以我隐下不发,一概原物退回,以母亲的名义,说是边境方平不宜铺张,更不许乡官为着寿辰劳民伤财……送至母亲身前的寿礼全数是荣王府出资……所以帐册上,四海贺寿本是一进一出。范自华不知从何处拿到原件,却是只进不出。他以此威胁,要说去岁京兆府的孝敬都是这样送到了我这雍州牧、国舅亲外甥手上……我若开诚布公,母亲便会知道我偷梁换柱,恐会勃然大怒……实在进退不得!”

“她不会。”李木棠闷声反驳,“范自华可恶,压榨民脂民膏不能轻纵。可是太后娘娘是你的母亲,子不隐,母不会生气。哪怕偷梁换柱的初衷都是为了保护她,保护天下万民,她该当自豪!”

戚晋随后的马屁真真是从心而出:“还得是阿蛮!”他这样说,笑着就要给她叩头,“不是李大军师提点,我如何能醍醐灌顶?还垮着张脸说什么‘四无丫头’?”

“我原本就是!”

她这一声,竟然是尖叫。

“我没有用!救不了段姬……连红络……!但凡我能多问一句!!我怎么能替你出主意?!你怎么能轻信我!我要毁了你的一切呀!我已经恼了段家朱家,难道要你再去得罪范家?!都是你的助力……有益无害,我怎么能这么教唆你?!”

戚晋愣怔片刻,她倏地竟然腾起身来:

“我是自怨自艾、自轻自贱!你又要骂我!!我晓得!!可是这就是我!我越来越害怕,我变得渺小、更加一无是处!不是四无丫头、是十无丫头了!我看着我和你……云泥之别,怎么相衬!我配不上你,更守不住你!三病两痛,我跟不了你上朝、跟不了你去户部,跟不了你去华阴呀!”

她垂下头来,这么片刻,一张脸面竟然全湿透了:

“我已经失去了你……失去了你了!我是等在闺房里的蠢蛋!对你算是可有可无了!是你先不要我!抛弃了我……你不救我,再又朱段氏进门,我要自己救我自己……我自己就不要在你身边、把自己放在这么危险的境地!”

昂首挺胸,就这么片刻,她居然好像把自己说服?

“你可以离开荣王府,为民请命,我也不要在乎……我就是不给你写信,因为我不在乎!我有银子,我不是奴婢,千觞楼里伺候的小二哥也算仪表堂堂,还给我打恭!我没有再爱上你,我要自己活着……我、我不要你了!!”

她怎么敢那样说?

“为了做你的王妃,吃什么苦都不怕”是不是她曾经的誓言,她怎能毁约弃盟,还如此理直气壮?气血上涌,刹时间他好像看不见更站不稳了。长街的梆子却响得通天彻地,二更天,该上朝了。

阿蛮……!

如果……那也该是他先离开!跨步跳上马背,他几乎刹那便立于朝堂,就要揭发母亲与乡官来从过密、再将范家贼子一网打尽!到时候给她看看,为了她这样的民,他宁肯赔掉此生性命!然而在那之前,头脑昏聩不过片刻,却有个人影赶在了先头。跪地参奏的……自称是华州刺史。奏呈……

华阴县令暴亡。

而后无数双幽深的眼睛,齐齐向他砸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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