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需要点明的是,药渣和碎瓷此刻还散乱在八仙桌旁。纵然宣满楼天字号上房面阔足有三间,从床头到桌畔足有五步,这也不过就是一个打滚的距离。于是再自然不过的,哪里又见了血;八仙桌继而被撞倒,琳琅满目的小玩意儿倾泻而下:有些也砸碎,有些就泡在汤药里。那汤药里苦中带酸,酸里有涩,已经湿了谁揉皱的衣角,和谁人扯散的发髻。但是这些——天雷地火正迸撞,甚至不值得他们为之分心哪怕片刻,甚至反倒助纣为虐、竟要在火上狠狠再浇一勺热油。此时要救场,就必须有瓢泼大雨从九天之上铺天盖地。

就像此时此刻:

屋外喊杀与惊叫忽而大作,门扇上更有重叠人影乱作一团——

谁知道下一瞬,会被谁闯入此间来。

潮水涨得急,退得就更急。他从最忘乎所以的巅峰跌落,从最无拘无束的高空跌落,从眉心到脚底好似被股闪电贯透。他想要躲藏,反而怒火中烧;他想要起身,却力不能支。心如擂鼓、眼冒金星,他得喘口气……看看这满地狼藉!千钧一发、悬崖勒马……或许他却要庆幸?然后他看到她亵衣上的血渍,又听到一声漏气的尖叫。伤口开在他左手,已经将半个手掌都染红;她匆忙用手去捂,又去找衣裳……他俩的衣裳又扔在哪里?连头发也是乱的,稍微一转就打着眼睛。他看着,看着她急得发白的脸,看着她要掉泪的一双眼,看着她干裂而颤抖的双唇,看着她……

他不能再一次溺死在这里。

先前燃烧殆尽的力气而今百倍地翻涌在喉管,他的四肢不再孱弱,胸膛不再空虚,连左手的血也好似已经凝成黑色。他用一只手,就将她稳当当捞起;跨一步,就送她去床上用被子捂住。再一个瞬间,他已经扯开门扇,正面对不分上下一场混战,和猝然偷来许多双眼睛。近处是执仗亲事和身穿公服的官差,远处有看热闹的旅人。他缓缓穿好一只袖子,照样敞着怀;扯掉了松垮的发带、与歪斜的发冠;面前战局就静默片刻,鲁叔公缓缓一拳砸上胯下败将的鼻梁——

屋内李木棠裹着被子,从床上溜下来。

宣满楼内忽而很静,静得好似飞鸟越空、走兽逃林。僵持不下的好似眨眼分出胜负,实在很难不让人怀疑执仗亲事别有用心,只为引他出门。更何况荆风还大大咧咧想要走进门来,却被戚晋一把攥住;他依旧要喊一句“妹妹安好否?”李木棠正捡起她里外三件扯烂的衣裳。有的是系带断了,有的是领口线崩了,有的是袖子脱了,乱七八糟搭在一起倒也不是不能穿。她拖了个绣墩做第三条腿,衫裙裙头走脱就更不是什么大事。她走来戚晋身后,就见门外踉跄跪倒有四五人。笔挺如松站在一旁的还是二哥,对方见了她一点头:

“公人,说来擒贼。”

好像受了敌人认可似的,居然是拿抢声要骂,大言不惭是开口就指责他们一行乃诱拐孩童的元凶首恶,这是“官府办事”,“缉拿凶犯到案”,为首者甚至头一抬手一指,仰面就喷出口恶气:

“白帝之子的……玉佩!还说不是贼!”

也不知身后是那名执仗亲事走神,竟让他挣脱了束缚,甚至伸手摸着了刀。荆风没有动,戚晋背身挡住了视线,她没看见太多,,只知道好似瞬息之间,夺刀、拧腕、打脸、绊腿好似就一气呵成,她连影都没看清的人已经在他脚下踩着。“你敢……你要造反!!”脚下再一用力,这人呲牙咧嘴却是发不出声了。

“前因后果。”李木棠听见,这是荣王殿下的声音。她于是就在原地坐了绣墩,两腿将那龙纹玉佩夹住,双手又将狼牙项链和襟口一起捏紧,“查什么,因为什么,说。”

在押那群衙役正气急败坏,实则不用问七嘴八舌也能叫嚣个八九不离。据说晚间他们有同僚在宣满楼用饭——戚晋曾经看见;后来酒过三巡查房去遭了荆风阻拦——戚晋彼时正和老板娘讨教画眉技术,对此竟然一无所知;他们见戚晋同老妪一同进门,关系密切,因此必定是诱拐孩童的嫌犯;何况后来见到丢失孩子那对夫妇,也说与角落里正与老板娘相谈甚欢那人。且看这屋内的姑娘,胸前吊了颗狼牙——不是强梁就是胡人;腰间还栓一枚玉佩——一准是偷了白帝一家的宝贝!律法、极权、神威,有一个算一个全被拿来吆喝了个遍,荆风就听着上上下下有更多的房门打开,更多的好奇脑袋要往这头转,他瞧瞧向内探出一步,就将李木棠的绣墩扯进一些。所以她接着什么都看不到,落在耳中依旧是荣王殿下的冷笑:

“好,很好。”他大抵咬牙切齿,或许还怒极反笑,“就带我去找你们那位‘白帝之子’、还是‘白帝老爷’的,我有些话,正要同他、‘请教’。”

有人挣扎着就含混不清骂了声“大胆”:“连府尹都不敢招惹上神……等见了白帝之子……”

“白帝之子?”荣王嗤笑,“沛公醉里拿来试剑的玩意罢了,算什么尊贵之身?”他声音转而轻快,亲事典军已经微微摇头,“纵是真神,一朝行恶亦是人人得而诛之;我辈替天行道,又有何畏惧?!”

“您用刀、用剑?”荆风马上就问,看着是极尽谄媚,实则要将住了戚晋“御驾亲征”:虽现下是个什么状态,总这家伙得离妹妹越远越好。他妹妹却不肯应呢!站起来跳两跳,就去捉他的手——

他微微一颤,随即将其抽出。

“……你还有伤!我要一起……”这一回,她终于是肯说“害怕”,“不是怕、什么天道报应,无稽之谈罢了……我怕你行侠仗义不要我,怕我,怕我爱莫能助,提心吊胆。凡事要讲公平。我也需要你需要我……”

“……我知道。”她的晋郎缓缓吐一口气,好似就这片刻又有些身形不稳,“穿好衣服,夜里冷……跟着我,一步也别离开。”

白日的华阴热闹非凡,更夜里却前不见人后不见鬼,凄凄惶惶仿若酆都绝境。小毛驴跟紧了平夷,他却怅然远望,不看、也不言。方才二哥已将原委说明,道是此地冗官装神弄鬼。“去年七月,到而今,半年时间,无所事事寅吃卯粮的蠹虫要翻了三五倍,你道为何?”

“七月、八月……出兵。当官的,是不是就不用去打仗?”

“小小一个华阴郡,用得上多少人?尸位素餐,还要中饱私囊,吹什么‘白帝老爷’……”

“你又是怎么知道?”

“他,”荆风向前一点头,“问老板娘说的,我是偷听。”

平夷短促唤一声,就好似夜色里甩来一眼刀。亲事典军很快也悻悻住口,这颠簸路途就更加难熬。近十人的队伍、训练有素,无一丝声响,又明火执仗,怎不令见者纷纷胆寒更慌忙?甚至连进入县衙,也快得好似须臾:门前两招摆平了校尉,手下尚且留情;一路长驱直入,擒贼先擒王。沿途灯笼射落,县衙内很快黑灯瞎火,县令还在刺史府忙碌,被从被窝里捉出来的就是华阴主簿。夜里的风迎面吹个透心凉,他一瞪赤红眼睛,四下里却是瞎子抹黑,什么都瞧不见、什么也看不着。单晓得自己被扔上了公堂,一旁竟还有驴子叫唤,险些给他窝心踹一脚。赃银一箱箱抬上堂来,白花花吐着阴冷冰凉的光。冷不防但闻惊堂木响,公案后鬼火一亮,有个声音浑如利剑发落,就在公堂两面回响:

“小小一个县衙,约莫一千小吏;一人五两银子,五千两。主簿拿半成……眼前这么些家底,或许还少算了?”

主簿心底着慌,负隅抬头要辩,却见主位坐名发丝纷乱的女子,按在惊堂木上又是只血手。一瞬间好似他的眼花了,耳朵更坏了,他竟然听到有人在问:“华阴县令、华州刺史,京兆府自去年六月周庵升迁,到腊月范异领旨,缺了府尹,是不是沆瀣一气,正乐得不知南北呢?”谁能知道这些?谁又敢说出这些?他想要琢磨,却已冷汗如浆,抖如筛糠。上首判官便冷笑,随即向旁招呼:

“捆了,丢进西岳庙去,假作少昊天威降临、拨乱反正。待明日正庙排演,让范异自己亲眼看看,天子脚下,京畿重地,是如何捐官逃役、矫饰神明!”

华山本难攀,夜深行路难,更别提还要带上个被捆了手脚的案犯,绕过京兆府层层守卫将其塞到主祭社庙里去!主簿呆得话都说不出,却不知被谁一手拎了人,上马便走。他甚至还和那驴子又对上眼呢!疯了!一准是疯了!再让别人听到上首那人片刻之后的问话,更当叫一句:“全都疯了!”

公事暂毕,戚晋随即带她离开,却不是回客栈的方向。反锁了县衙门,亲事们落些距离在后头,长街但闻马蹄响,一夜混沌心犹慌。她过了好些时候才听得戚晋轻唤自己,扭头去,却见那人面色已不大好看:

“阿蛮……”

“我们……”她扬了声,目光渴盼。

“我们……”他驻马垂首,声音艰涩:

“我们,能不能、不要孩子?”

什么孩子?她自己尚且都只是个孩子,一个走丢了没有家的孩子。可是晋郎昨儿才高声强调呢:“……她有家!”所以李木棠就点头,毫不犹豫,虽然似懂非懂。她想有个家,她已有个家,却不代表她想要做娘。她尚且不晓得戚晋指的是从今而后,整整一辈子,他要将丑话说在先头:

“不是我杞人忧天,小之的母亲难产而亡,内宫的吴美人、甚至父亲原配的元慎皇后更是一尸两命。连穆慧皇贵妃那般人物都险些挺不过去,有了皇长姐后元气大亏,调养数年依旧大不如前。阿蛮,你的身子……咱们不要铤而走险,心存侥幸。”

“我没想过这些事。”李木棠老实回答,“这不是很久以后的事情?以后的事情就以后再说,我很快就会好的,好得健壮如牛,像二哥一样,我还要长个子呢!”

“阿蛮,”戚晋再叹一声,“会很疼。”

在她略作犹豫,再充英雄一无所知说出一句“不怕”之前,戚晋又作强调:“的确不是现在的事,你自己也尚且是个孩子——所以要先让你明白。我爱你,或许情难自禁,但我们,应当有条底线。”

“不要孩子?”

他摇头:

“今晚上的事。不可以再发生。”

“因为你不想要孩子?”

“因为我们还没有成亲。”

“哦。”小姑娘就恹恹应一声,“我知道,早上和晚上,都是我挑的头……我只是害怕嘛,害怕你做荣王,我就什么都不是了。后宫里说母凭子贵,我倒是也没有那么想过……欸,你喜欢男孩还是女孩?太后娘娘是不是一直很想要个小世子……”

“都好,只要是……我们的孩子。”

他说得苦涩,却将叹息藏在心底。希冀太深太重,落空时便格外伤人。杳杳,杳杳,那个他曾在唇间呢喃多回的那个小字,终究是杳杳音尘都绝。阿蛮就牵着那头小毛驴,离近些来蹭平夷的脑袋:

“反正我现在还小,你说要等待的幸福,就等待吧……有、段孺人,还有段媵侍,太后娘娘是能抱到孙儿的……”

“我刚才说,我们的孩子。”戚晋道,“李木棠,你知不知道‘妻子’二字是什么意思?”

“妻子齐也,所以我要跟你到这里来。”她接着一伸手,却将他的缰绳抢走,“所以,你也要跟我去一个地方。”

她向前指,向后、向远方,所有天还没亮起来的山川林野:

“我害怕,你也讨厌,但我现在还小,我们现在也还不在长安。既然不在,就、趁这机会,好好快活快活!昨日清明光给你过生辰逛庙会,却还没去采青折柳,还有放风筝!大好春光不能浪费了。与其杞人忧天,以后的事儿,干脆就以后再操心!”

“你又悟了?”戚晋到底是无奈,“一天……或许在范异找上门来之前,我们只有不到一天时间。”

“那就让他找不到。”李木棠胸有成竹,“我们去放风筝!而且……我要你背我去放风筝!这样,即使你是别人的丈夫,以后会成为别人的父亲,还是荣王殿下,高高在上了不起。但你背过我、只背过我一个人放过风筝。”

山风盈野,野絮飘摇,扶摇招展有一只粉红粉红的蝴蝶,翅膀上还背两翼新作的诗句。戚晋说要用李木棠为题,是拉扯许久才改作了《入京春》,饶是如此,后者在他背上松线牵引时也总要笑得腹痛,总是起了又落,飞了不高就掉。戚晋便越跑越快,好似要将整个长安甩在身后,飞到山峦后才爬起来的亮点儿上去!李木棠的耳尖冰凉,鼻头却燠热,星星的残影在她的天空里旋转摇晃,整个世界、不过就这么小,仅仅只是一个球。于是她撒手,什么“杳杳音尘都绝”,却尖声一唳跌向天空。它很快,消失在未可名状的洞穴里,消失在另一个尘封的世界里,消失在昭景四年的初春。戚晋仰头也去看,随即带她一齐摔倒。纸鸢断、霉运散。他二人仰面躺着,看着春天,看着海,好像,还看到李木棠代笔写下的那首《入京春》,在天际一晃而过:

“檐角红啼声渐软,墙头青影气忽清。

纸衣竹骨冲霄汉,草肚银鞍斗雪泥。”

这一次,他们谁也不曾睡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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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早一些时间,在他们离开县衙时候,曹文雀已经来到洗泉院。拜白帝老爷,或是西岳大神,再或者还有别的什么神只,她并不在乎。行至此处,她只是要去一处险峰绝壁,一览众山小,再求神明指路证道。她有些激动,有些糊涂,有些不舍,有些恐慌,从每一次的背叛,每一次的怯懦。忠言逆耳过甚,便是尖酸刻薄;恪守礼法过甚,便是不近人情。但是胡姑姑走了,她已经不在昭和堂。所以那钢铸铁打的躯壳也被晒化了。她一点一点,从一个合格的昭和堂女官,重新退缩成一个无用的“人”,一个寻常的十七岁的姑娘。她不知道这是不是好事,只晓得自己已经停不下来。

最后的诅咒,打破在今夜。

羁旅在外、财不露白的道理在荣王殿下那儿显然行不通。他俩住的是天字一号上房,据说是因觉着连日车马困顿委屈了他的阿蛮。庙会热闹,花钱自然如流水。银子香味撒出一里地,当夜便招了豺狼。文雀初时未曾察觉到事态有异,还同那查房的衙役闲谈了几句,直到对方忽然转了目光,一面打量她屋内的形状一面打探该孝敬神明的银子。文雀怕鬼而信神,甚至都没听清那位“白帝老爷”到底是谁就低头去解钱袋,不曾注意那几名衙役趁机投来的放肆目光。

幸亏荆风自木棠屋里及时赶来。

有那么一瞬,文雀很懵,就好似上岗寨管道上的木棠,呆坐在雨地里半晌扯都扯不起来。七月十七死在她面前的那个怨灵好似仍未肯安息,小雪当日绑住她的绳索还缠在身上。她好像又会见到血,又将有人死去——荆风下手留情,动手动脚的衙役很快落荒而逃;所谓的血,要落在更后头。是殿下好心做了驴肝肺,来自于那夫妇二人的诬告。亲事府很快闹哄哄的走了,她孤零零站在满楼不知多少双目光里,忽而觉得自己百无一用。这是人世间,不是昭和堂,就是这样不讲道理,说不得是非。夜半的云影依约,她口中干涩,想念一碗豆浆。

而后是那做妻子的追出来,递给她一碗茶。

据说他夫妇二人报官去本受了一通敷衍,后来也不想才回到宣满楼抱上儿子就有官差围过来。彼时丈夫正要去和戚晋道声谢,这一幕落在不怀好意的眼里,这才逼问出后来许多细节——不仅关于戚晋,连同行之人也要一一盘问个清楚。“身边有一个小姑娘,带枚狼牙,栓了个玉佩,好像是从丰州来,挺有钱。再者只记得还有一对年轻情人……就这么多。”

难怪他们敢上门来送死。文雀这么点头,又忽而惊于自己下意识所用的“送死”。官差巡查,职责所在;就因为冒犯的是亲王,他们便不识好歹,值得一个漫不经心的“送死”?更让她面上滴血的还在后头,那妻子继而握了她的手又致歉致谢,诚恳而慌乱,说大恩不言谢,却最好与他一家三口别再沾上干系。“离娘家路还远……不晓得尊驾什么来头……”

说话间,做丈夫的已收拾行囊背了熟睡孩儿逃出客店来。他也来打恭又作揖,道声:“感激不尽,就此作别。”店门口拴着的小黄狗摇摇尾巴,提眼瞧瞧,也懒得叫唤。曹文雀站在此刻空空荡荡的长街,看着升不起的太阳,一时竟不知自己该当如何作想。

白日与黑夜,没有明确的界限,等她出得洗泉院来,抬头,华山的身影,便已在朝阳下金光闪闪。还有另一个人影,就好似九天神仙临凡,淡淡、静静地看她,又淡淡、静静地走进。她没有等他,他没有来追她,只是在擦肩而过时有人改变了方向。下山的人宁肯再上一次山,上山的路依旧那么长,只是好像不再像传言中那般险。鸟掉进了丛林,花开在脚下,神佛呓语,总在高处、捉摸不到的地方。甩掉了衙役,不见了香客,她看见奉宸卫的盔甲,一片流光溢彩。就到此为止吧。她不过是在回家之前,也想来看一看华山。

荆风却依旧向上。他掏出鱼符,那重重藩篱,次第山门,玉楼金阙,便为她而开。

她却不进。她依旧要下山。

“……我姑姑家在渭南。”

山上风大,谁知道他听没听清。

“再回京城,留在王府,总要有个理由。我已十七岁,我还有家人。”

她这番话实则说得十分为难,并且远非事实。他却无从知晓,只管直愣愣看着她,再开口,也不知囫囵在讲些什么东西:“刺客不会讲道义,逼急了野狗也会跳墙。贪官污吏、地方望族……别的不提,于你而言,连明枪也不易躲,遑论暗箭难防。上岗寨的山崩、宜君郡的火灾,风霜雨雪、山崩石摧、地震走水……”

“你不需要把我会怎么死全都说明白。”

荆风却道:“但总得有个准备……”

“我不想知道。”

文雀回绝得干脆,对面便陷入漫长的沉默。他在山上,她在山下,期间只一挥手的距离,她只要四个字。

“别动!不安全!”

才要转身离去的她便多停留了片刻,而后仿若幻觉地、又似乎春风垂怜,有四个字,渺小如豆,却炽热如火:

“是、你愿……嫁我?”

她猛地回过头,忽而惊觉朝阳之灿烂。只这么不算情话毫无意趣的短短一句话,或许便已经是他能豁出去的最薄颜面。于是她翘了嘴角,忽然心情很好:是我钟情你。”她跳步子追上去,一字一顿,还谆谆教导,“我中意你,我在乎你,我……换你来同我说。”

他喉头一紧:

“大男人……说这话、不好,不该……”

她咬唇,依旧止不住笑。

十七岁的姑娘,到底,也要做一回神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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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晓得是华阴郡外哪家茶汤铺子,有人跳下板车,揉揉屁股,挺着身板走几步,接着却瞪大眼睛倒退回来。也不搭理老板,他继而又咳嗽又跺脚,扯得椅子哐啷直响,又在桌上险些敲碎了扇子骨。那头困窘无措的俩男人就终于得了解脱,嘻嘻哈哈言笑正欢的俩姑娘一起转回头来:

“张公子?!”先惊喜要站起来的自然是李木棠,“你……你也来看庙会?”

接着是荣王偏头笑着来试探:

“华阴界内,尚无虔金号的生意吧?”

“所以嘛,在下才不得不走这一遭。”他将两手一摊,扇子摇得愈来愈快,整个人猴儿一窜,就腆脸挤到最内这桌来,“他乡逢故知,人生幸事。正该啊,一起去拜拜这华山山神。欸!别说,在下有另外一位故交,可是真得了仙缘,神仙托梦呢,木棠,你晓得说什么?”

“林公子?”她问,浑然不觉一旁有人脸色应声要变,张祺裕就连连摇扇否认,倒把自己扇得越来越冷汗连连。

不着痕迹地,他就向曹文雀那头挪去一星又半点:

“是青梅竹马之交。上元夜没了孩子,怕她遭不住,送去说休养也好,求仙问佛也好。总之呢,是得她当中传话,皇帝陛下这才晓得延州山崩,荣王殿下还安好,不日便将抵京。要不然,还不知要闹出什么笑话!”

洪右鹊当夜便接到微服私访的荣王一行,皇帝怎么会以为他不安好?除非……荆风与其对望一眼,自然就想起那几日跟在不远处,离肤施后又无故失踪那几个黑影。张祺裕大呼小叫又去问店家要杯子,回头给自己满上,一口干了,犹嫌没味:“明日正庙,这华阴有的热闹,在下是奔着据说华山神诞辰也不知多少年,或许不是这个由头?总是有佳酿启封才来的,坐在这么个破棚子里,吹什么风,喝什么茶嘛。听说新走马上任的范府尹都来了,在下还想,能不能去打个秋风?”

他在提醒,既然已经平安抵达京畿,便不必再遮遮掩掩。相反,亮明身份才能保得安全。真是说曹操曹操到,就这会儿,简直烟尘滚滚,就瞧见又高头大马五色旌旗朝此间出城而来。张祺裕动作麻利,赶紧从背囊里往出来掏他家那一盒又一盒的珍宝,原本都推给木棠说作为朋友,真心贺喜,后来侧目看一眼曹文雀,又划拉三成给右手新成一对佳偶。“别不好意思,我自己的心意,收着。”他冲她点点头,又冲荣王丢个眼神,“卢镖头又写信嘛……救命,我都没脸替他说。总之样子做到了,回家三嫂不用再揪我耳朵然后……府尹到了我先溜了长安再见我请客。”

他抱了空空如也的包袱说走就走,还不忘拍一拍望着眼前仪仗目瞪口呆那店家,大步流星却往城外官道方向。当然入城的路口被右卫、奉宸卫、京兆府挤了满满当当,又没地下脚混进去,再说他又惜命。所以张祺裕走了,一马当先是范异登场而来。新任京兆尹昨晚才到华阴,今早正穿着朝服就得了手下汇报,说是荣王府亲事典军出现在西岳庙,慌忙赶去,人却早就离开,但将个包袱丢在西岳庙,被堵了嘴那主簿开口就切中要害,道下手之人左眼重瞳。范异不过去年年底才接的任,以为是个香饽饽,其实却只是个烫手山芋。且不说卖官鬻爵这股风气;去年秋日皇帝亲至华山拜郊,附近村寨出没了一条白蛇,后来也不知怎得,白蛇、秋日、帝王,就组合杂烩出什么白帝显灵、白帝之子下凡之类的谣传。刺史轻描淡写,他毕竟又天赋平平,新调任京兆府不久,自顾尚且不暇,何来整饬吏治关照民生的余力。由是连他自己都看得清楚,如此下去早晚得出大乱子。他却不想,到头来还得怪他自己。当时听县丞来报,言说有人亲眼见着荣王殿下在华阴处置诱拐孩童一案时是他一时着慌,下令县衙全部人马出动将那幕后元凶缉捕归案,好给殿下一个交代。谁知道呢,这群天杀的糊涂鬼竟然好死不死正撞到荣王面前去!据那为首的衙役交代,是因前半夜吃过荣王的亏,记恨在心,想着籍此机会挟私报复。已逾不惑之年的范异一张脸上就更加显出老态,就连一把胡子也几乎下山寻人这么片刻便斑白,下马时气喘如牛,精气神甚至远不如他那名动九州彪炳史册的太师爷爷;被问及对着装神弄鬼之人的定夺,又生出满头冷汗:

“延嘉律,造妖言着及传以惑众者,绞……”

“不止这一条吧。”

范异只当他要算到自己头上,一时心慌,就差要软了膝盖自请其罪,却听荣王缓缓开口,端的一派赤诚:“华阴官匪勾结,为祸一方,其牵连甚广,千头万绪,范府尹必得认真详查才是。这京畿之地,因岁前征兵民生难免凋敝,诸村寨集,范府尹也当摸排走访仔细,安顿妥当。军士前线杀敌不易,万不能寒了寒了人心呐。”

戚晋如此说着,还提前对范异郑重谢过。威胁恫吓固然有用,但对于范异这等世家之子到底不好轻举妄动。与其打草惊蛇,不若好言相劝,给他留个机会。驭下不力之失自有老太师与他父亲惩戒,何须他戚晋脏手。“雷厉风行,也得徐徐图之,朝中如今是何局面尚未得知,是进是退不好贸然定论。待回京再说吧。明日我们就启程,母亲……他说母亲,真的很不好。明日等祭典过了……也正好给母亲……”

“文雀姐姐说山上路很险,骑驴骑马都上不去,那我就在洗泉院,也算是在华山,也算是同进退……”

窗外风起,鱼鳞纹的云层露着淡淡华光。终究登不得华山,她却不以为憾。楼外柳絮漫天,远山连绵,山外有山,不必囿于西岳。

宫宇错落,她却被拘于长安。

“有新的塘报?”

“是便好了。”吴萃雨示意宫人掩了房门,走近来低声耳语,“荣王殿下、在华阴县遇着范府尹了。”

“最后的机会,就这么错过了。”苏以慈轻声冷笑,连眼皮都懒得抬,“林怀章为他那般奔走忙碌,总算不是白费功夫;或许他是怕广王殿下和佛祖再被搬出来说了话,他荣王真死了,还得刨出来做个兄友弟恭的样子。或者根本他还是在犯神经。”

九五至尊,堂堂天子,不是她一介小小宫妃可以妄言议论。苏以慈而今尝到了教训,却反而戏谑要越发起劲:“谁知道他脑子是不是挨了驴踢!要是想让荣王别回来,就得当真把人在半道截杀了!结果又要留人家一命,又要宣扬死讯,人荣王就是个猪脑袋也能想明白他动了杀心、不怀好意!得亏是把林怀章放出去给荣王铺铺路,给他个台阶下。不然真把人家逼急了,右卫、甚至左武卫,谁知道他使不使唤得动!还有燕国人妹夫……”

“我的老天爷啊!”吴萃雨赶忙上手就给人把嘴捂住,“你要造反呐!诅咒自己家!还要拉我们吴家下水?!皇帝未必不清醒,你这几个月却实在糊涂!!有空胡思乱想,不如多操心操心你爹!你那些家属啊一封不落,我亲自交到郡君手上的。还有我写给我爹爹的。现在……谁知道什么时候能有回应?你大哥就说楚国的事情乱着呢,朝中都没个准信,将军在那头只能是见机行事。虽说驻边那么多年了,想来该也不会有什么事……”

苏以慈闻言跳下榻来,蹬了靴子就是要走:“走去长丰台。不仅为了这个,荣王快要回京了,也该早做准备才是。前几次去,他不见我我就回来了,这次不行。你找小厨房做点吃的,用心一点、算了不然我去学着做点,我不信这良才人的路数还治不住……你又做什么?”

倒在榻上活死人似斗志全无的却是吴萃雨:

“虔金号的商队都已经回来了,还受了陛下嘉奖,拿了什么通商互市的特许。一个林怀章得意便算了,连他那好兄弟也一道沾了福气,如果不是你之前设局算计他俩,他们现在哪来这么好运?荣王将要回来,你那赌也算是输了。这回是赔了夫人又折兵,连皇上都不待见咱们,还去长丰台做什么?就等等,等将军班师回朝求个恩典出宫去吧……”

“可是我怕……”苏以慈驻足在门口,怔然出神半晌,最终到底是迈不出跨越门槛的那一步。或许,或许萃雨说得对极。她本就太冲动冒失、太自以为是。以后……以后走一步看一步?

她只是,也羡慕商队、羡慕荣王,也想去看一场,华山的庙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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