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木棠的卖身契揣在身上第二天,荆风趁段孺人前来拜会,专门找了其贴身婢去暗处叮嘱。段孺人康佑十一年入府,当年随戚晋京郊练兵、次年出外巡关、再一年回京守陵,算来荆风见她主仆的次数不过屈指可数;而素日里清辉阁便是有事请教,也顶多去烦魏奏或仇啸。他这荣王的贴身护卫,竟是直至今日才初次和佩江搭上话来。对面因此多少有些过于慎重,尤其在他左思右想开口先问薛氏的时候:

“前次已请过殿下意见,薛娘子可带着小公子暂住王府。”她颔首低眉、不咸不淡地强调,“孺人将薛娘子安顿在临丹阙,这点亦是同亲王国商量过。殿下,是有异议?”

临丹阙虽位于前院、毗邻主殿善诚殿,但与戚晋工作起居的朝闻院相距甚远。这自然是最好,任她去别处发疯,可别犯到殿下跟前来。荆风光是想到那喜怒无常的疯婆娘,都觉得要起一身鸡皮疙瘩。偏偏逢年过节陪殿下去郡公府赴宴,总少不得与这位薛娘子打交道——就今年上元,她撒了好大一场泼,说要在郡公府憋成哑巴;殿下看在小公子份上、好心带她出门散心,她却没多久又不知为何闹起脾气,甚至在哪家布庄门前摔碎了国舅才送的玉镯。国舅或许就喜欢她这敢爱敢恨的小性子,戚晋从来敷衍则过懒得搭理,荆风则只想敬而远之。可他今日却不得不多问这一句:昨日正门前责打木棠一事,已经让殿下很不愉快。得亏是这几日朝中事忙,还没说起责罚……

“孺人已罚薛娘子抄写《女诫》三遍,且临丹阙每日例菜减半;如有再犯,即留下小公子、逐其出王府。孺人不会因私废公,请殿下放心。”

瞧瞧,清辉阁的一个个开口就是这公事公办半分不留情面的冷漠态度。荆风便是再不满薛绮照,此刻也实在不好多说什么了。于是他只点头,再说起另一桩要事:“郡主孩童心性,协春苑内已亲如一家。其一应事务自有殿下关照,毋需孺人费心。”

他这话听起来是说郡主贪玩,请段孺人勿以陈规俗矩约束;实则根本是要给协春苑里几位姑娘一并讨张护身符——尤其是木棠。这卖身契还在他手里握着,王府上下还拿她当奴婢呢,不是么?

戚晋可不是,他第二日又为这个发了好大一通火。彼时薛氏抱着顽头顽脑的小公子前来,说替孩子要来拜会他表兄,只见个面便出来。仇啸不知底细,只见她说话时温柔娴静,小公子还刚被院中蚊虫又要个包,当下便动了恻隐之心。殿下正当用午膳,晾她抱孩子站在一边自说自话了没多久,她双膝一打弯,跪下身可好一顿泪雨滂沱。从她儿子夜夜啼哭说到正门外那通冤孽;未曾非议郡主,只抱怨王府的奴婢又笨手笨脚又爱蜚短流长。戚晋哪里知道有人私下议论她出身卑鄙,当下只当她对木棠还有不满,难得拍了筷子好一番疾言厉色。要不是亲王府就在门口候着议事,荆风看他得亲自将人扔出正门不可——这本该是将木棠那卖身契物归原主的好机会。

可薛绮照居然一扭身起来,泪水换笑言,将孩子交在乳母怀里、自己又夹菜又斟茶,甚至就要贴在戚晋身边。于是戚晋自己走了,逃也似的溜得飞快。连荆风都直犯恶心,陪他在亲王府宵衣旰食两耳不闻窗外事,直到夜半,夏姑姑即将离宫返乡的消息递上来。

“木棠和、木棠去问了夏姑姑安,离开时却心思不宁。”六月初四晚些,他如此回复。戚晋停了笔,好像有些不太明白:

“她去找夏姑姑做什么?她们认识?”

这人可不是忙糊涂了,木棠罚入监义院的时候,可不是夏姑姑特意出宫来找他求的情么?索性话一脱口,戚晋自己也反应过来。他摇摇头,却依旧不提起那张卖身契。忍了整三天,荆风终于要耐不住自己开口了,可就当这时候,派去陇州的亲事终于报上堂来——

烛火一扑,天色瞬间暗了。戚晋的重瞳落在阴影里,连呼吸都倏忽艰难。

贴身暗卫于是亲自出马,在一更天的协春苑,捉着那望云沉思的小姑娘:

“收拾东西。”他说。

“我陪你回陇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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车架出了长安,月光便从云层里漏下来。木棠几乎是片刻便陷入睡梦,有些见不得光的往事迫不及待地铺陈,轻易便堵住她的心口,将刺骨寒意渗入她的骨血。三年前的噩梦依旧在她脑海里上演、一遍遍、一遍遍,声嘶力竭。她所以不敢入睡,直到此时此刻,她已坐上归乡的马车。

三年前,六月初三。阿兄年前争气,从力役转投兵役,又加上家中借钱,得幸拔入京城做了左卫。家里吃穿用度渐渐松活,虽然农务是半分不少。爹爹说要趁丰年多垦种,以防再荒年遭殃。每每天还没黑,木棠就累得哈欠连连。六月初三的那晚上,她早早上床去,做了一个很长很难受的梦。她不记得是什么内容,只记得醒来时热得大汗淋漓,口干舌燥。夜色漆黑,上屋还点着烛火,她看见娘亲映在窗棂上的影子。院墙下水缸快要见底,她探入大半个身子,不意晃动出些声响。那晚浓云密布,水缸里不曾映出星空,她打湿了袖子,只觉得清爽。

而娘亲的手心,却那般冰凉。

阿蛮乖觉地认错,自己不该玩弄水缸、不该闹出动静惹得娘出门来看,她任由娘亲将自己扯去上房,垂首准备听训。娘背对着她,肩头淌满了烛光。

屋外的风在这时起了,阿蛮在打个摆,惶恐从脚底漫生上来:

娘在哭。

娘,居然在哭。

娘从来不曾垂泪,至少在阿蛮面前不曾。阿蛮的娘顶天立地,不管是外婆去世、舅舅将她拒之门外的那个长夜,还是阿兄顶税被征入徭役后久别的数个月,抑或曾颗粒无收的那个灾年,她从未掉过一滴眼泪。不论如何都要昂首挺胸、勇敢地活着、她如此言传身教。不用害怕、不用退缩,即便有朝一日,爹娘和阿兄不能再护着她。

有朝一日。康佑十一年六月初三,便是这个有朝一日。

娘亲抱住她,转瞬便泣不成声。

后面的记忆早已模糊,阿蛮大抵是睡着了——在这种陌生的极度恐惧之下,何等的不可思议。第二日她睁开眼睛,看到挂的老高的太阳,却寻不到爹爹,更找不到娘。她那日没有下地,就坐在门槛上望着近处田地阡陌、望着远方崇山峻岭。那日的风很慢,她的影子很长,她等到再次睡着,却就此错过了自己最后的平静时光。

爹娘回来了,她熟悉的世界却开始天翻地覆。家里的物什一件一件消失,阿兄的衣物更是转眼就全无影踪;爹爹整日整日地不见人影,她有时半夜醒来,看见他望着月亮抹着眼睛;她开始干更多更重的活,开始吃不饱;邻家的玩伴开始冲她扔石子儿,花样百出地骂她坏透了心眼;村里亲如一家的叔婶都躲着她走,便是见面也要装作不识。诸如此类的变故持续了许久,在李阿蛮记忆里却好像快得不过一眨眼。

她再抬眸,看见爹爹在自己面前倒下去。

他再没有起来。

阿兄或许也像爹爹一样,永远不会再回来了。她模模糊糊地意识到这一点,因为那晚上娘亲多烧了一份纸钱。

再一转眼,连娘也变了。就在爹爹去世的第二天。口口声声“再穷不能穷志气”的娘带她去找了牙婆,是为了凑够丧葬费,娘这么和她说。可她随后却在包裹的暗兜里发现了自己全部的卖身钱。五十贯铜板,一个子不多,一个子不少,全数从暗兜里交到牙子手上。她于是被带去给京城的贵人们过目,不知怎得便入了林府。日子一天天地过去,她的腰背一天天塌下去。后来有一天——大概是一年多以后——她看见少爷怒气冲冲从外面回来。听说是他发现常去的勾栏竟私下干着买卖清白姑娘的勾当,告到衙门里却居然无人理会,当下急着要去找老爷帮忙。“可少爷不是一向喜欢去那种地方?”阿蛮不明所以,“为什么这次、这么生气?”

“嗨,那哪能一样呢?”小五哥嚼着草根,嬉皮笑脸凑近些,将口臭气都扑到她半面脸上,“那可是好人家的女娃儿,怎么会愿意做那种行当?污了人家名节,可不是要人家命么?”

污了名节。这话阿蛮听爹长吁短叹地说过,听娘愧不能当地应过,听村里乡亲们连唾带骂数落过,可她不懂什么是名节,脏了又有什么要紧,擦擦洗洗就是。她只知道她不喜欢小五哥贴在自己身侧、不喜欢他这样似笑非笑的模样、更不喜欢他在自己身上游走迷离的目光。

他甚至伸出手来,木棠倒退着跌倒。

“我要是真挨着了你,扯开你的领子、把手往下一送。再关起门儿来,和你嘴对嘴……”

他“呸”地一口吐出嚼烂地半截草根,哈哈大笑:

“这个,便叫污了名节。”

十二岁的阿蛮忽然什么都懂了,她掉头就跑,竟是冲去灶房将阿兄送她的鸳鸯荷包剪了个粉碎。布料碎片被膛火舔尽吞没,她跪在灶前,满脸满目,已被映得血红。

阿兄。她的阿兄,她的好阿兄,会趴在地上让她骑大马的阿兄,会给她包好吃的地软饺子的阿兄,会编草蛐蛐儿逗她的阿兄,会挺身而出自愿服力役抵税的阿兄,会想尽一切办法投效兵役说要立大功赚大钱给她添嫁妆的阿兄……

他怎么可能、他怎么能!做出那种……那种事!

可她听爹爹说,此案是荣王殿下亲自审过的——荣王殿下啊!天潢贵胄岂能有错?她宁愿自己不明白了。当年爹爹四下借款说要送阿兄上京城沾光去的时候,她本该和娘站在同一阵营死命拦着。从力役放出就好,回家就好,何苦去做左卫……里长的表侄都笑说灯下黑,左卫皆是兵痞混子老油条,可是、可是那么多人胡作非为却都能安然无恙,独独阿兄、独独阿兄要丢了脑袋……

李阿蛮的脑袋,却自此再抬不起来了。她甚至不再是李阿蛮。她唯有在梦中才是李阿蛮。她故此不敢做梦。

可今日在归乡马车上,她却居然做了个美梦。

屋外纷扬起大雪,不知何时已是年关。李阿蛮没穿好衣服便跑出门去,在冷风里连打几个喷嚏。有个温暖的怀抱随即将她罩住,是阿兄。今年他带了好些吃的回来,尤其是那好大一块猪肉。娘在案板上剁肉剁得震天响;阿兄手下的擀面杖有来有回,哐啷哐啷拖着面皮转圈;火焰细细碎碎地燃起,她守着锅中快要咕噜噜冒泡的水;屋外头爹爹刚刚引燃了接仙人的炮仗。

劈里啪啦,劈里啪啦。

她捂住耳朵,浓烟四溅开来。往事被风吹去,她站在一片烟海,上无片瓦,下午立锥之地。炮仗还在响,劈里啪啦,劈里啪啦。有人猛地拽住她的胳膊。

“……阿兄?”

荆风那张平铺直叙的寡淡面目,在尘土缭绕中显出莫名的忧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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亲事府典军自小无父无母、亲缘福薄,随师傅习武也不过只到十岁,还是少不更事的时候,不仅不晓别离苦,一进长安更是乐不思蜀。所以他自然想不出亲人离世该当是种什么滋味。

可是他见过。

他与戚晋初遇是在十年前。定昭仪投缳自尽已有数月,六公主病故才方不久。深山里长大的毛头小子开口就笑戚晋成日不声不响似个闷葫芦,那闷葫芦立刻炸开膛,扑上来连撕带咬甚至抢先在他头顶敲一个包。当夜第一次关了紧闭的荆风想明白了三件事:其一,自己该学会闭嘴,依样也化做一只闷葫芦;其二,主仆有别,就算戚晋先动手,自己也不能恃强凌弱、甚至不能点到为止,他一根手指头都不改动;其三,亲人故去是个硕大的创口,会让人变得缄默、更会让人变得愤怒。

或是变得更加消沉而软弱。

皇后与皇贵妃分庭抗礼、势成水火,他跟在戚晋身侧、甚少见到戚亘。印象中那是个太过纤瘦白净的少年,就像纸画泥捏似的,还见不得太阳,多数时间都躲在无人注意的角落。便就是封王建府的庆典上,他也依旧像个格格不入偷穿了长辈华服的孩子,中气欠缺、眼神飘忽,后来还有很长一段时间不知所踪。他会了荣王意,偷偷去寻,在最里别院中瞧着年轻永王对画出神的身影。那画中之人荆风并不认识,但戚亘在喃喃娘亲。

封王称帝,称孤道寡,没有依靠、无路可退。彼时戚亘如是,后来的戚晋亦如是。山陵崩的消息传来,戚晋正在远遂关巡边。荆风同他一起星夜兼程跑死了五匹马,回到长安连兴明宫都没能进,就被新皇一道圣旨打发去了京郊守陵。全副武装的秦家军精锐“随行护卫”,戚晋却一路无波无澜,只当一切如常。

他不能为父亲离世悲伤;他更不能为戚亘即位而恐慌。日月天地已换,疾风骤雨不歇,他唯有迎难而上。

后面有好消息传来——不全然算是好消息。先是穆慧皇贵妃自尽,后是卫国公战死。皇党连失两员悍将,赦荣王回京的圣旨很快便不情不愿地下达。再次回京,戚晋没有急着进宫、没有忙着回府,反倒是拐去卫国公府,就站在门外望着满院白幡出神了好些时候。少了卫国公荫蔽,秦家兄弟好像一夜之间忽然学会了待人接物,甚至彬彬有礼邀戚晋入府坐坐。戚晋却上马就走,只当如此能放心将新丧母的皇长姐交由秦家照料。

秦家兄弟的蜕变却不过是昙花一现。

秦蛰在世时他二人便惯爱意气用事,秦蛰故去后他二人反倒更心浮气躁。秦秉正说要向燕贼复仇,带了没多久就请旨挂了左威卫大将军之职又领兵出征。秦秉方每日又扎在军中,将家中大小事务全丢给年逾五十的母亲照料。老夫人一边带着两个总角孩童,一边还得宽慰丧母的儿媳靖温长公主,朝中上下都道她辛苦,独独皇帝会觉着羡慕。

秦家兄弟毕竟还有母亲在堂,还有任性而为的资本。他却已经什么都不剩。

如今的木棠是否也是这样,会羡慕良宝林、羡慕段孺人、甚至羡慕薛氏、羡慕小郡主?她抑或将选择逃避、将陷于愤怒?荆风无从得知,因为对面一路上累过了劲似的,眯眼只管睡觉。午后他安顿执乘亲事找处驿馆歇下,叫她不醒终于伸手去轻拍时候,这才惊觉这丫头不知何时已发起低热。木棠恰巧睁开眼睛,默默却只抱臂一缩:

“我没事,不打紧。”

她说着眼神向外一送,刹那间却好像明白了些什么;接着明明有所畏惧,却还是一扭身挨下车辕;驿丁前来牵了马,她却不进驿馆,反依着官道继续走;荆风将她喊住,她竟回身行下大礼,认真得令亲事典军都要打个寒战。

他恍然倒退一步。对面抬起头来。在那一瞬眼神的交错里,她的歉疚与羞耻化为试探,他的同情和担忧却变成躲闪。于是短短一瞬间,在北风吹起、越过千万寒山的一瞬间。他说不出口的话已说尽了;她不愿听到的事实已经讲明了。

那封寄给娘亲的信,是再也送不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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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阿蛮的家很远,木棠的家很近。远到她三年都不曾涉足,近到再有半日便可到达。马蹄声由远及近,院角枣树上布谷惊飞,乌泱泱扑腾着远去。柴门破败,福字斑驳零落,桃符陈旧黯淡。庭院空旷,没有农具,没有人烟,映入眼帘的只余丛生的野草,荒地上,泥墙里,瓦缝中……

这是她的家。

这却不是她的家。

时近黄昏,漫天火红却恍若烈日当空。她走上屋后南山去,走过山脚早已干涸的潜流、走过半坡上早已枯死的椒树、走过山腰遍生荒草的坡田,走过山顶破败漏风的小屋。她走到山背后,来到爹爹和兄长面前、来到娘亲和……

面前有两座新坟,一大一小。大的那座面前插了块槐木——那并不能算是一块墓碑,不过是随意劈了一斧子的柴火,其上布满粗糙的毛刺,既窄又短。碑文潦草丑陋,但每个字木棠都识得:

“妻 赵王氏之墓

夫 赵……”

碑文仅写到“赵”字为止,剩下的用极小的字体憋屈地挤在四周,几乎糊成一片,最后不得不半途而废。那这并没有阻碍木棠认出立碑人的身份。泰生乡李家村里姓赵的,只有那个外乡来的老光棍。对于木棠而言,十岁之前他曾是孩童杜撰中拥有无数神秘故事的怪老头,十岁之后……

她看向另一座坟。

那座坟头更小,更光秃秃孤零零,甚至连柴火劈成的墓碑也免去。不需荆风说,她便已经想明白——她曾有个弟弟,或是妹妹。那个小家伙或许没来得及来到世上,却害死了她的娘亲。

“什么时候的事?”她问。

“去年冬月。”荆风答。

去年冬月,还是她挨饿受冻的时候。她想到这儿有一瞬竟勾了嘴角,这便让一旁的荆风大惑不解。她不像他曾认识的任何一人,她不逃避、不愤怒、不怯懦、不勇敢、不一鼓作气迎难而上、亦不曾一夕之间改头换面再非吴下阿蒙——她只是在那里出神,就好像等待母亲下厨一样简简单单地出神。她一伸手,没使什么劲就拔下那不能称作为墓碑的槐木——就像随手取出木筒中的筷子;再远远一抛,好似丢给邻家猫狗一块已经没味的骨头。她接着睡倒下去,就像每一个寻常夜晚,依偎在母亲肩头。向上看,满天星火,她从没见过这般绚烂的景色。

李阿蛮只是好好睡了一觉,这次、真的做的是美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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泰生乡李家村,战无不胜的亲事典军手足无措已经许久,却直到木棠睡倒下去才缓出口气。是自暴自弃的悲伤,他该将这丫头抱下山去。她还发着烧,总不能真以天为庐地为盖睡过一整晚……

“……总不能在山上过夜。”好似已经睡熟了的人儿却应声缓缓坐起,“还是我已经睡过了时候?荆大哥?几更天了?”

她说话时迟疑含浑,带着口水般喃喃不清;她还揉起眼,凌乱了鬓发,好似当真大梦初醒;连那珊瑚玉牛头项链都从松垮的领口掉出来,荆风便立时避开眼去。

要不是一旁亲事帮他应声,他甚至也要以为方才片刻既是数更,眼下即将天明:

“木棠姑娘你才睡下,天才刚黑。”

“是么?我做了个很长的梦,还没全醒……我总记着娘说,不能在山上过夜,我想、我该回家,睡一觉。”她说着晃晃脑袋,张臂好好伸个懒腰,“劳烦荆大哥,跟着我一整天。能看得清路吗,‘白水黑路麻石头’,是我娘……我娘曾经说过。”

她连改口都改得这么流畅而自然。荆风几乎真要放下心了。

可她没有站起来。

这倒也没有什么值得大惊小怪,她只是顺手拨拉着杂草,百无聊赖似的。荆风直到此刻终于能有些用武之地。他片刻便编好只草蛐蛐,逗得木棠竟然要笑:

“所以荆大哥你什么都知道?”

荆风毫无防备,立刻就应了声。

“那位张家姑娘?”

“她还好。已嫁人生子,不愁吃穿。”

“荆大哥。”木棠又唤他,“你不用这样,我不怕。你尽管说实话。她损了名节,如何嫁人生子,又不是蛐蛐,全不在乎……我不该这么说人家。”

“又未曾得逞。”荆风忙道,“她搬家避了谣言,自然一切无虞。”

木棠眼仁一颤,猛地转去看他。

“怎么,你不知道?”

他们什么都未曾说过,她从来什么都不知道、什么都不敢知道。可是今夜,她却必须什么都知道。她那杏仁眼灼灼放光,几乎要将他洞穿。无所畏惧的亲事典军则忽然想溜之大吉,却退无可退,只有怨怼起殿下。那家伙只管自己缩起头来做王八,骗要自己来做坏人、揭人家陈年的伤疤。不、也怪他自己个儿,当年这事、不还有他的“功劳么?”

他咽下口水:

“我还是,从头讲起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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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任左卫大将军因贪污渎职倒台时,戚晋新得亲王之位不久,正急着施展拳脚。可等他野心勃勃接下左卫重担,这才发现这原是块烫手山芋。所谓左卫精锐早在老太尉亲孙子手里乱成个泥潭,那些卖官弼爵的兵痞流氓根本不拿他这个小王爷当回事,当面送笑脸,背面口水漫天,欺上瞒下为所欲为日子照样风生水起。在莱国公建议下,年轻荣王拉了队伍出京整顿操演,却机缘凑巧,借了秦家军好一场东风——两军驻地紧临,左卫自以为是,秦家军骨头硬、拳头可更硬。才十五岁的戚晋大喜过望,听之任之;秦秉正公报私仇,也睁只眼闭只眼,于是两军矛盾愈演愈烈,终于是在起命案后达到顶峰。

当时有三个左卫偷溜出营地,想趁夜色强占了附近村里才看上的姑娘。好巧不巧,那姑娘的弟弟却正出来找她。“只是想要别喊出声来惊动了旁人,并非故意要将那孩子闷死。”这套说辞隔壁根本不买账。秦家军那群那老爷们常年离家在外,时而遇见张家男孩在军营附近玩耍,混熟之后又时常吃到他带来的点心,这便愈发把他当亲弟弟心肝宝贝看待。如今张家小儿被左卫误杀,秦家军一时间群情激愤竟是倾巢而出,连杀两人,只剩李阿勇藏在树上瑟瑟发抖。私斗杀人,何等重罪!秦秉正却一味翘着腿装傻充愣,推说空口无凭,决计不肯交出手下犯事的亲兵。戚晋也不与他废话,揪着李阿勇将那带头的秦家军自营帐内扔出来。荆风上前一步——

剑光两闪,左卫李阿勇和秦家军郭庆的血落在一处。

满营军士,看得何其清楚。

所以无怪乎戚晋与秦家的梁子越结越深,以至秦秉正便是冒天下之大不韪、也要率军逼宫扶持戚亘上位。说来讽刺,其后戚晋被逐出京城守孝皇陵,他杀鸡儆猴好容易震慑收复的左卫兵众就在这空档全数拱手让给了秦家。错失皇位又痛丧兵权,如今积困,倒多要拜那次年少冲动所赐。他是否曾经懊悔?荆风也说不清楚,他只知道昨夜亲事将木棠身世据实禀明之时,他的呼吸明显暂停了一个瞬息。甚至现在,连荆风自己都小心翼翼,只怕木棠将抬起的眼光里、会满是愤恨、失落——最起码也得有些困惑。

可天已黑透,他实在看不清她的双眸,只听着她声音有些沙哑,手中更接着什么冰凉的珠玉——

是那副珊瑚牛头项链。

“爹爹变卖了全部家当,我原来以为已经赔干净了,我不知道她弟弟……这条项链,麻烦荆大哥帮忙兑了银子送去张家。剩下的,我慢慢、我每月攒银子还给她家。”

月色落尽山崖,她看着山脚那处漆黑的院落,任由腹内刺痛翻滚,却连眉头也不皱:

“我们下山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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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路崎岖狭窄并不好走,荆风眼睛尖,木棠却居然比他走得更快些。那间荒凉破败的小院里外都已经被王府亲事清扫干净。没有了各式家当,这不过十步宽的堂屋竟然显得宽敞。床上铺着新被,她钻进去却嗅不着炕味霉味汗臭味,左右更是碰不着人。一颗心空落下来,她突觉着害怕。

也是,曾经嫌挤的四口之家,可就只剩她一个人了啊。

荆风以为她已经睡着,蹑足退出门外。木棠却不过是背过身,睁眼等着日出。她渴求睡梦,她却不敢入眠。天光渐渐亮起来,又慢慢阴沉下去,空中飘起绵绵细雨。荆风合了窗扇转过身,正看见木棠眼里一丝转瞬即逝的惊喜。她甚至张了张口,分明是在唤“阿兄”。但她立刻清醒。

“不再睡些时候?”

“我已经醒了,没必要再做梦。”她坐起身,望着窗外的雨丝发怔。荆风替她披件衣裳,略一迟疑,方低声道:

“我自小嘴笨,许多话本不该讲,也不该由我来讲。”

“但该讲的人却都没有告诉我真相。”她接过话去,抬起头来看着他,“荆大哥,谢谢你。”

是他亲手杀了她的兄长,她却不仅不怨不恨,反倒要道谢,天地间何曾有这般荒唐的道理?荆风不知如何接话。木棠也陷于沉默,良久,方怅然道:

“有一阵子一直在下大雨,村里家家户户都说是有龙来了,结果不过是条长虫,不知怎么就死在村西口。真见了,反而就不吓人了,家家还都分了几块肉回去。娘就说,只要能看清楚的,管他什么怪物,都不害怕,毕竟要是见不着,想打也没法打……如果我不知道真相,不知道张家弟弟也被害了,我或许会怨这世间不公,或许觉着赔偿清楚了,我不该再失去娘亲。但我现在才知道,还远不够。”

她说着说着,突然笑起来:

“但这故事还没完。第二天,拿了蛇头去熬汤的二平家中了毒,他们又说是什么那蛇的魂魄在报复。我不怕长虫了,可怕鬼得很,你可见不着鬼的影子,更不可能打它。但现在……现在我不信鬼了,我倒是很想真的有鬼。”

她抽着鼻子,笑着摇头。

“又没有鬼,也没有神,我还很怕死,那就只有,努力地、好好活着了。”

她话音落地,一阵轻风推开窗扇,将温柔的阳光漫洒进来。雨还在淅淅沥沥地下,窗外枣树已经抽了新芽。她长长伸个懒腰,闭上眼睛深呼一口气。荆风看她的眼神里,自此带了三分敬意。

他以为她满身狼狈、却绝不摧折;她以为自己已经熬过风雨。所以他一定会迫不及待地翻找出一页折好的纸来递过,木棠也一定要轻松惬意地笑着来拆看。

“这是、你的卖身契。自今日起,你不再是奴籍。殿下另赠与你一百两银钱,你足可留在家中,翻修宅院,嫁人生子,平安喜乐过完此生。你可以留下,或者……”

“我随你回去。”

可他们都错了,错得离谱。

她实则是催折了多次,却硬生生从断枝上不断抽出新条来;至于现下丧母之痛?她根本连发生了什么都没能明白。她只是想起娘亲从前哄睡的故事,记起自己曾觉得嫦娥抛家成仙难以理喻。可现在,她却突然也想搏击而上,去看看那温暖烂漫的九霄晴空。荆风编就的草蛐蛐被她攥在手里抠破了好几个窟窿,儿时旧友惯爱捉蟋蟀、花姑娘,掐头去尾的,她其实当时就不喜欢。她全都不喜欢。

云下风雨不歇,忍冬掀翻了旧土。水灯渺远已倾覆忘川,她展开洁白如新的羽翼,却竟已染尽世间尘泥。这却不是她的错。养不教父之过,阿兄所做的一切,却干不到她这小妹妹一分一毫。“这道理我和小之说了太多次,我当然想得明白。所以我要回去,我、还有些想要的东西。”

荆风点头一应,转身刚走到门口,却又回过身来:“还有件事。亲事府典军乃殿下亲卫,在此之前,我从未离开殿下如斯之久。”

木棠该是明白他意思的。但不知为何,她却缓缓收敛了笑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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