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直到傍晚，谢珩才黑着脸回了将军府。城外的雪积了两尺厚，秦少游早已不见踪影。
天青随后也进来禀报：“属下追另一个探子到城西，城门口有两具尸体，是满园春的丫鬟和护院。那丫鬟是花魁香罗身边伺候的。香罗姑娘昨日已赎身，今日离京了。”
还真的跟那萧国探子走了？谢珩皱眉问道：“那两人怎么死的？”
“用剑刺死的。那丫鬟身上还穿着香罗的衣服。京兆府正在调查，说这两人平日便手脚不干净，丫鬟房中还藏着不少金银首饰，怀疑他们偷了香罗的东西逃跑，结果被人识破了。”
“我只想救香罗姐姐，她现在有危险。”惜云焦急的脸浮现在眼前。难道之前那个萧国探子和香罗的事是真的？她没有说谎？
他心绪烦乱，颈间的伤口还在隐隐作痛。他恨恨地摇摇头，怒意又席卷全身，一脚踢在桌腿上。
她竟敢拿着他送的剑簪要挟他？还是为了救一个萧国男人。他在她心里到底算什么？
“夫人呢？”他吐出这三个字都觉得心头刺痛。
“一直关在东院等将军发落。”天青头都不敢抬。整个将军府一天都噤若寒蝉，谁都不敢提这件事。
“什么都没说？”
“没有。寒霜姑娘一直在哭。只有张嬷嬷去了几次，没有将军的吩咐无人敢放她进去。”
“哼，她倒是嘴硬。”他心情更糟了。她若是哭着求饶认错，兴许他还会给她一次改过的机会。
张嬷嬷听到他回来的声音，不管不顾地闯进了书房，一头跪倒在地：“将军！就算是犯了天大的错，也不能这么关着夫人啊。一天不吃不喝，这样下去要出事的。”
“什么？她还想干什么？”谢珩噌的站起来，拔腿就往东院跑。这个女人，犯了这么大的错，还摆出这副油盐不进的样子给谁看？
远远地就听见寒霜呼天抢地的声音。饭菜摆在门外，一口都没动。
“开门！”他紧锁剑眉，一身的煞气。两个守卫大气都不敢出，赶紧把门打开了。
房中只燃着一盏灯，看不清人在哪儿。屋里没有燃炭，阴冷潮湿，弥漫着一股浓重的血腥味。
循着寒霜的哭声，他慢慢走到屏风旁的软榻上，看见一团皱巴巴的锦袄缩在上面，一动不动。
“那两人都跑了，你高兴了吧？”他语带讥诮，“你为何要骗我？你可知道那两个琥珀对虎翼军有多危险？”
榻上一点儿声音都没有，仿佛在对着空气说话。房中只有寒霜断断续续的抽泣声。
“你这副样子是做给谁看？”他一拳捶在桌案上，恨恨地说，“你可知道我这辈子从未受过如此奇耻大辱，被人当众拿剑要挟，还是自己的夫人？”
依然没有声音。
寒霜抽抽搭搭，像是哭得脱了力，在微弱的烛光中拿一双空洞的眼睛盯着他，像是地府的幽灵。房中一片死气，他心里一阵发毛。
“怎么了？”
“将军，小姐吐了好多血，好像已经没气儿了。”她哑着声音，眼泪又流满了脸颊。
“你说什么？”他疑心自己听错了，脑中没有反应过来。
“小姐中了毒，没有大夫，没有解药，一直在吐血。我拍了一天的门，手都拍肿了，您怎么才来啊？”她又开始嚎啕大哭。
他的胸膛里像有个风箱，呼呼地往外漏气。寒霜说的每个字他都听得懂，可是他不明白是什么意思。他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到榻沿，借着烛光才看见她白天穿的那身狐毛锦袄胸前全被染红了。身下的软榻也全是血。像是把全身的血都流尽了。
他颤颤巍巍地把手凑到她脸上，比冰还冷，像是失去了生机的一团破棉花。他不敢相信，抱起她的上半身，一点儿热气都没有，手臂软软地垂着，往日娇嫩红润的嘴唇已经变得比墨还黑。
“胡说！你们还在演戏？不就是一点儿小伤？你们不是有北境的解毒丸？上次给我服下就好了？”他朝寒霜怒吼，声音听起来却不像是自己的。
“解毒丸只有那一颗。这药做起来不容易，上次奴婢做的都给上官老大人了，只留了一颗，给将军用了。”寒霜痛哭流涕，“奴婢求他们放我去上官府拿药，可他们说没有您的命令谁都不能放我们出去。”
他脑中如五雷轰顶。是他下的令。他火冒三丈，军令如山，无人敢不服从。
他本以为她有解毒丸，受伤不过是做做样子骗他的。他竟然就这样整整一天把她扔在没有大夫没有炭火的房间里！
“快去叫大夫，快去上官府拿解毒丸！”他方寸大乱，抱起满身是血的她往外狂奔。她在怀中轻得像一片羽毛，仿佛一阵风就会永远地飘走。
将军府上下一阵骚动。各处厅堂游廊亮如白昼，个个人心惶惶，手忙脚乱。张嬷嬷吓得瘫倒在地，六神无主，半晌才想起叫一个小厮去永康侯府报信。
谢珩把惜云抱上床，又似乎什么都做不了，只有歇斯底里地朝外怒吼。
“还站着干什么？加炭啊！这屋里怎么这么冷？”
“广德堂的大夫呢？怎么还没来？”
“解药拿回来没有？”
“热水呢？还不快给夫人敷脸擦身？”
……
他紧紧地把她抱在怀里，用脸贴着她的脸，想把热气传到她身上。两盆银丝炭就摆在床边，伺候的丫鬟们热得额头冒汗，可她身上还是比屋外的风雪还冷。她的气息似有若无，像是一根细线，仿佛随时都会断掉。
嘴角有一丝咸咸的味道，他伸出手指摸了摸，不可置信地摇摇头。他居然会为一个女人流泪？还是个拿剑要挟他的女人？
模模糊糊中，他又听到她义正辞严地说：“我不管他是萧人还是汉人，我只知道他是青罗的心上人。”
这样的话他从前也听过一次。那是上官逸最后一次上战场前跟他说的：“我不管她是萧人还是汉人，我只知道她是我的夫人。就算我死了，你也要像敬重我一样敬她，保护她。”
可他没有做到。他没有保护好将军夫人。她为上官逸报仇，率一队亲兵冲进敌营，结果战死沙场，尸骨无存。他阴差阳错娶了他们的女儿，可自始至终也没有放下心里的芥蒂——她是萧国人的女儿。他从来没有全然地信任她，一点风吹草动都会引起戒心。
她替他挡了一箭，他却以为她是做戏，以为她说谎掩护萧国探子。她放下尊严在雪地里求他，可他轻易就把她扔在一边。他从未发现自己是个如此傲慢无能、自以为是的人。
锥心的刺痛让他几乎要窒息。他紧紧把她抱在怀里不松手，仿佛只要保持这个姿势，她就不会离开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