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七年半的时间,足够一个孩子从出生到前往高考考场,足够一个软弱无力的人,变得坚韧勇敢。我难以很好地概括这些年的心理历程,也无法事无巨细地去记录发生的所有事,那足够单独撑起一部长篇小说了。
不过显而易见,漫长的时间会一点一点改变我们,直到暮然回首时,发现自己完全不是“自己”了。
那几乎干涸的河谷,现在只有不到巴掌粗细的细流,在聒噪的蝉鸣中,我看向河水中的倒影,仔细回想十七年前,“0307”的模样。
经过长期的劳动,我现在肤色黝黑,完全抵消了没有血色的影响,显得十分健康。膳食结构的变化,加上日复一日的锻炼,我的体格也大了不少,感觉可以打好几个刚来这里的我。
除了身体上的变化,现在我不仅熟练掌握英文,还懂得了许多机械,电力,农业,生物等等方面的知识,系统的学习很少,基本都是一天一天干熬出来的经验。
心智上,因为没有经历太过复杂的人和事,所以可能并没有真的成长十七年,但总归,漫漫时光潜移默化地影响了我很多,比如当狼群冲向我时,心绪不会变化太多。
慢慢刮掉长短不一的胡子,用清水洗几下那爬了些许皱纹的面庞,这便是我离开前的最后准备。
其余人就在我附近,像我们来时那样,扎了一个遮阳棚,静静等候。
自然会有所期待,毕竟这是这么多年唯一的大变化,但走不掉也不会多悲伤,已经熬了这么多年,所有的期待早就归于平淡。离开很好,留下就继续熬着呗。
817,818牺牲,我们能带回的,只有制服和铭牌。残疾的817和823早就过了退休的年纪,回去之后必然直接退居幕后,或是安享晚年。
822也是超过了应该退休的年纪,他虽然当了十八年多的队长,一直身先士卒,恪忠职守,但在那边的档案里,在所有的队长中,他应该是服役生涯中,应对收容物最少的一个特遣队队长。
820和824结婚多年,感情一直很好,不过没要孩子,因为如果一直没有离开的话,当我们尽归黄土之中,留下的孩子,该有多么孤独和绝望。
821是我们之中年纪最小的那个,担任特遣队的时间比822当队长的时间还短一点,回去之后,单论年龄,他显然直接就成前辈了。
“又有动静了。”
820操控着已经相当破旧,但依然正常工作的仪器,发现周围空间数值上的异常。
仅从肉眼来看,河谷周围的环境明显和远处的植被出现了差异,那条宛如细带的河流,也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干涸,而天上的“太阳”,已经很久没有挪动了......
对于几乎将整个“平面”都搜寻了一遍的我们而言,这是一直期待的大动静,但世事无常,我不免去想,如果这不是把我们带回去的动静,而是进行循环,甚至是去往另一个异世界的讯号,那该怎么办。
这里有开垦好的田地,有广阔的果树林,有驯化好的山羊,有联排木屋,有豪华“别墅”,有我们积累的一切,如果不是回到正常的世界,我不知道失去这一切的自己,能否再去开拓新的“一切”。
在我出神之际,河谷彻底干涸,蝉鸣瞬间变得更为嘈杂,同时,还有一些人类的欢呼声。这种欢呼几乎只是一瞬间的事情,因为周围的所有人都看得出来,眼前的这群人,和出发时完全不一样了。
是的,没有再出意外,我们回到了地球,回到了阔别十七年多的家乡。
河谷周围,围了一大群人,一大堆设备,天空中,还有许多无人机吊着闪着光的构件,组成庞大的阵列。很显然,不是我们终于熬到头了,而是基金会终于找到法子将我们拉回来。
在人群中,我看到了在记忆中有些模糊的3371,从他那年轻的样貌来看,这里经过的时间,远短于十七年。
我站起身来,想着以一个大叔的身份和他见面,但站起的瞬间,我发现了身体的异样——我能感受到血管里的燥热,以及力量的下滑。
我的手臂,大腿,全身的肌肉都似乎在一瞬间消失了,然后,我的手臂再次变得孱弱且惨白,摸向自己的面庞,岁月留下的痕迹尽数消失。我又仔细去看之前身体各处留下的大大小小的伤痕,也全都无处可寻。
哈,如果不是我依旧穿着狼皮缝制的夹克,单从身体状态,完全无法从外表去判断,我曾在异世界度过了十七年。
我摸着脉搏,看向其他人,他们倒是依旧有着白发,有着皱纹。也同样满眼疑惑地看着我,而后,转为欣慰的笑容。
我们已有十七年过命的交情,看到我“安然无恙”,他们自然是很高兴,而我则会感到一种莫大的悲伤,就好像和弟兄们一起上战场,最后只有自己一个人回来。
“0307,辛苦了。”3004从另一侧走了过来,如果单论时间的间隔,他对于我来说已经是个陌生人了。
“啊,都辛苦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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之后的两天,我接受了各种检测,也听到了一些好消息。除我之外的所有人,身体也出现了年轻化的现象,即便远比我这种依靠透明血液一步到位来得慢,总归还是弥补了很多损失。
而与此同时,他们的记忆在迅速消失,有关异世界的经历,很多重要内容已经模糊不清。我不知道这是坏事还是好事,等到记忆消失,身体恢复,他们似乎就能真正回归“正常”。
遗憾的是,那两位牺牲的队员,或许也要成为他们记忆的空白了。如果把他俩的枯骨带回来,是否也能白骨重生呢?没有人能确定,而在技术手段进步之前,也不会再让任何人进入河谷的那个区域了。
至于我的记忆,消失是没有消失,但渐渐有了一种疏远感,好像那不是我亲身经历的一样,而是从哪本书里看来的,别人的人生。
或许我的肉体的确忘记了这些记忆,但意识将其以一种特殊的形式存储了下来,比起记忆,更像是经验。
回去的行程里,我一直在给自己写的“编年史”做补充,因为墨水有限,越到后面,记录越是简洁。于科学研究而言,那些异世界种田的经历完全不重要,但“麦基薯条”即将遗忘过去,我得留下些什么,证明他们来过。
十七年蝉在蛰伏时,无人在意地下的故事,但当聒噪的蝉鸣响彻整个夏天,至少对于蝉来说,生命的意义就已达成。
无论失去记忆与否,那个世界,我们来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