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房里一片寂然。
只有一起一伏的呼吸声。
赵益祯满心激荡。
是啊,他们是庶民,但更是大虞的子民,是他的子民。
这千千万万的子民,正是那能载舟的水。
他的子民,从未辜负过大虞的江山。
他又如何能够辜负这万千子民。
想到这里,赵益祯倏然起身,朗声道:“既如此,二郎,朕就......”
话未完,屏风后头突然传出一声微不可查的轻咳声,打断了赵益祯激昂的话音。
李叙白心有所感,抬头望去。
只见华丽的山水屏风如同一座沉甸甸的巨石,压的人喘不过气来。
赵益祯犹豫了一瞬,神情坚毅道:“李副指挥使,朕命你主理详查谢慧娘失踪一案,武德司司卒及架阁库的文卷任你调动查阅,务必要找到谢慧娘,决不可放过一个凶手,也不可冤枉一个无辜之人!”
听到这话,李叙白长长的透了口气,紧绷的心神终于松懈了几分。
“陛下,微臣领命,绝不辜负陛下的信任!”李叙白结结实实的磕了个头,如获至宝一般捧着赵益祯的手谕,脚步轻快的转身离去。
赵益祯盯着李叙白雀跃的背影,突然觉得,即便要面对再多的狂风骤雨,也是值得的了。
书房里寂静了一瞬,赵益祯没有回头,情绪低沉道:“出来吧。”
屏风后头一阵窸窣轻响,一个头发花白,身形清绝的老者走了出来。
“吕阁老,你都听到了。”赵益祯平静道。
吕简夷的脊背清瘦,微微低头道:“是,老臣都听到了。”
“那阁老以为如何?”赵益祯问道。
吕简夷年轻的时候以说话直白,性子执拗,从不给任何人留情面而出名,如今年纪大了,性子也打磨的圆滑了许多,开口之前也多了几分思量:“老臣以为,李大人年纪轻,历练不足,心性不稳,若骤然委以重任,只怕他日难保会沦为沽名钓誉之徒。”
听到这话,赵益祯的脸色微微一变:“阁老此话是从何说起的?二郎他不是这样的人,他一片赤子之心,是绝不会变的。”
“陛下,”吕简夷一脸的不认同,甚至还有些沉痛:“陛下,李大人出身寒微,未曾被圣人教化,入朝时间短,心性不定,极易被富贵迷了眼,经受不住功名利禄的诱惑,而改变了心性,虽说用人不疑疑人不用,但朝臣的重用任免关乎国本,老臣恳请陛下慎重,不可以貌取人,亦不可凭喜好任人唯亲。”
这话俨然是在指责李叙白的任命和升迁都不是光明正大的,也并非是凭着真才实学的。
更加暗暗讥讽了官家。
其实朝中对李叙白的横空出世颇有微词,只是没有人敢如此当着官家的面直言不讳。
这种冒天下之大不韪的话,也只有曾经的帝师,阁老吕简夷敢说了。
“吕简夷,你放肆!你是在指责朕行事荒诞,是个昏君吗!”赵益祯控制不住心头的愤怒,猛然抓起书案上的紫金铜镇纸,高高的扬了起来。
“老臣不敢!”吕简夷微微抬头,阳光透窗而入,落在那镇纸上,凝结出一点细碎的金光,骤然刺痛了他的双眼。
他绷直了脊背,微微闭了闭眼。
“陛下,陛下!”余忠见势不妙,变了脸色,赶忙冲到赵益祯的身旁,练连低呼。
“君之视臣如手足,则臣视君如腹心;君之视臣如犬马,则臣视君如路人;君之视臣如土芥,则臣视君如寇仇。”
“君子之事君也,务引其君以当道,志于仁而已。”
“君仁臣义,君正国定。”
赵益祯看着吕简夷清隽的脸庞,当年的呕心沥血的教诲犹在耳畔,他一时之间怔住了,高高举起来的手不由自主的落了下来。
余忠微不可查的松了口气,忙不迭的把紫金铜镇纸拿了下来,暗戳戳的藏到了书架里。
吕简夷的脊背也倏然放松了下来。
他从未见过情绪失控后如此暴躁的景帝,心中的震惊无以复加,也吓得够呛。
但是他嘴上却不肯服软,言语又冷又硬,只是少了几分咄咄逼人。
“陛下,老臣以为,李大人出身微寒却又少年得志,此乃为官之大忌,为官之路漫漫,权势荣华迷人眼,微寒之人未受圣人教化,心性不够坚毅,误入歧途者比比皆是!”吕简夷面色幽冷道。
赵益祯在心中喟叹一声。
人心中的偏见果然是不可逾越的高山。
“依阁老所言,出身微寒之人是做不到一心为国为民的,而唯有世家子弟才能做一个忠臣良将?”赵益祯淡漠问道。
吕简夷微微一滞:“老臣并没有这样说,也没有这个意思,只是老臣以为,李大人之流,仍需历练鉴别。”
赵益祯慢慢道:“阁老还记得曾经教过朕,外举不避仇,内举不避亲吗?”
“......”吕简夷的脸色变了变。
赵益祯又漫声道:“阁老还记得曾经教过朕,不可只认衣冠不认人,不可因门第之见令寒门之士对朝廷望而却步吗?”
“......”吕简夷唇边嗫嚅,半晌无声。
“看来阁老宦海沉浮数十年,早已忘了初心,可是,”赵益祯一字一句道:“朕没有忘!寒门难出贵子,但并非没有贵子,若因门第之见,出身之论,断绝了寒门贵子的报效朝廷之路,岂非是朝廷的损失,大虞子民的损失!”
话说到这里,吕简夷明白了赵益祯想要借李叙白这个人,扭转如今朝中唯出身论的风气,也知道了赵益祯心意之坚,并非他三言两语能够打消改变。
他花白的胡须微微一翘,也犯了倔,冷声而又含蓄的劝诫道:“陛下,如今朝中风清日正,即便略有龌龊浮尘,但不足为虑,可若强行扭转,只怕会激起门阀异心,致使朝纲不稳!动摇国本!”
吕简夷的话也不无道理。
历朝历代都有数不清的世家,而这些世家经历了无数的改朝换代,大多数都灰飞烟灭,断绝了传承,而极少数却一代一代的传了下来,这些传承不断的世家,如今早已成为无法估量的门阀。
他们渗透进了大虞朝的个个角落,有的从商,有的为官,有的为将。
门生故旧,大将兵卒,遍布整个大虞朝。
换句话说,大虞朝是赵家的天下,可也是门阀的天下。
市井中也流传着一句话,铁打的门阀,流水的皇家。
赵益祯坚毅的神情有了一丝破碎,声音暗哑道:“阁老的苦心,朕心知肚明,阁老放心,没有万全之策,朕不会冒进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