全面追忆
第七章:少女追忆——如烟似雾的过往
母亲葬礼的那一天,x城正值雨季。
烟里缩在丧服,团在屋檐下呆呆地望着灰色的天空。她并不清楚具体发生了什么,只知道父亲说母亲要去一个很远很远的地方,要过很久很久才能见面。
烟里追问父亲很久是多久。
父亲抬起头,不敢注视烟里透着光的双眸。
那时的她不懂死亡,只知道这是一场漫长的分别。
也许是浸润在承诺的“很久”里,烟里并不能切实地感到悲伤,只有一种空虚感让她感到不真实。她觉得自己和这个世界一样,像是悬浮在水井里的一片落叶。
但时间久了,落叶会沉入水中,埋入泥底。
而今,又是一场雨季,烟里的父亲又将离她远去。不同的是,这次是烟里亲自送别。
烟里不再是坐在屋檐下一无所知的小女孩,这么多年来,她目睹了一条条生命被送去了那个很远很远的地方,渐渐知晓这种遥遥无期的离别通常被称为【死亡】。
父亲去世,葬礼很隆重。整个x城似乎亦为此淹没进了漫长的雨季。
烟里坐在灵堂里,以家主的身份接待着每一位前来参加葬礼的受邀者。
人员渐渐到齐,就算撑过了最忙的那段时间,烟里也没心思享受短暂的闲暇。她的心一直悬着,不停告诫自己要保持一位【继承者】应有的姿态。
“诶唷。”
恍惚间,一名中年男人在烟里身边坐下。
“泽叔叔……”烟里本想起身打个招呼,却被泽摁住了。
“嘿,咱家大小姐也是越来越有大当家那时意气风发的范儿了。”泽轻轻拍了拍烟里的肩,“以后对咱这种下人,大可不必同以前向长辈一样行礼。”
烟里勉强挤出一抹微笑,嘴角泛着苦涩。
“去后院逛逛吧,小眠也在那。这里暂时交给我。”泽拍了拍胸脯。
烟里点了点头,随后起身向后院走去。
烟里推开门,潮湿的空气恍若无形的哭诉,携着难以言表的悲伤扑向自己。她本以为离开大堂就能躲开那些哀声,殊不知他人的哀声已经驻入她的心中,成了萦绕不绝的回音。
雨淅淅沥沥,几近代替了谁人哭泣。
烟里朝院中的亭子看了一眼,江迟眠似乎正在和谁交谈着。下一息,对方似乎也注意到了自己,急忙撑伞出来迎接。
“烟里姐姐,很辛苦吧……”
烟里见到她不忍欣慰地笑了一下。江泽的女儿如今已是一位霞姿月韵的少女了。
以前那位幼稚可爱的小女孩忽的一下子就有了稍显成熟的体态。纵使穿着丧服,富家大小姐的气质也由内而外散发出来。
“小眠,这些年过得怎么样?”烟里依稀记得泽叔叔是将女儿送进了某所贵族学校,而不是让她继续和自己一样走黑道。
“还好啦,运气比较好,拿到了去一所高校的研学机会,路上可以看到大海了呢!”少女试着隐藏自己的欣喜,亦或是说,那股欣喜暂时是被悲伤的幕布所遮掩,“不过话说烟里姐姐,我们很久很久没见面了吧……”
江迟眠挠了挠头。
“也没多久吧?两三个月?学习要好好加油哦。”烟里揉了揉少女的头,目光越过她向亭子望去,看到一个略感熟悉的身影。
对方看上去在刻意躲避似的。
“嗯嗯——你在看啥?哦对了,去亭子里坐会儿吧,那儿有个人等着你呢。”江迟眠为烟里打起伞,偷偷笑了笑。
“有人等我?”
待两人走近亭子,烟里看清了正在等自己的那个人。
“再躲就要躲到亭子顶上去咯。”烟里两臂抱在胸前,无奈地笑了笑,“怎么不走大门进来,偏偏悄悄溜进后院。”
树藏渐渐显出身形后靠在柱子上,“担心给你添麻烦。”
“你不是收到邀请了么,会有什么麻烦?”烟里走上前坐在一旁的木凳子上,正对着树藏。
“你在前边要接待那么多人,我要是走前面,你肯定会更刻意端着样子。”树藏摆了摆手,脸上一如既往地没什么表情。
“那在后院被人发现了呢?”
树藏掏出了那张邀请函在手上晃了晃。
“喏。”
“你真是……算了。”烟里起身一把拽住树藏,让他坐在身边后紧紧盯着他,“我在前面等你呢,结果自己偷偷溜进来……”
“其实我是和小妹一起进来的,你可以问她。”
“小妹……小眠?我忘了你俩还认识来着。”
“小妹之后去留学路上的护卫工作我也会参与。”树藏摊了摊手,“江叔给的太多了。”
待烟里回过神来去找江迟眠时,对方已经没影了。
“我说,能别挤着我了吗?”树藏弱弱问了一句。
“……”烟里皱着眉,确认周围没人后一下子把头埋到树藏怀里,“喂,那这样,没问题吧?”
烟里的声音听起来很弱,仿佛已经精疲力尽,像个小女孩一样寻着安慰。父亲突如其来的死亡、丧事的操办、家族组织内部的骚乱平息、舆论的控制、日后时程……众多任务一下子压到了自己身上来安排,让她在一夜之间从【大小姐】的身份跳脱出来,落到了【大当家】的位子上。
“好啦,那在这儿休息一会。”树藏搂着烟里,一手轻抚着她的发丝,“别的我不敢保证,但我敢保证我会一直陪在你身边。”
“好麻烦……这种强加到我身上的人生……”烟里不禁想起了自己的另一个身份。
【使者】。
树藏不语,只温柔地抚着烟里的头,静静等着她倾诉。
“我才刚解决家里事儿不久,还没来得及闲下来就来了件更大的事,老爹是在考验我吗?【源之核】的事情也瞒着我,【使者】的身份还是我自己弄明白的,他老人家未免太瞧得起自家女儿了。”
“或许等见到老爹最后一面,让他看到你现在的样子才会更放心把家交给你。”不知怎的,树藏自然而然地说出“老爹”这个称呼,“他或许在确认自己的选择是否正确,而小烟要做的就是证明其正确。”
趁着树藏说话的功夫,烟里调整了一下姿势,把自己的额头抵在了树藏的肩上。树藏也任由着她紧抱着自己。
“我搞不明白正不正确……可既然如此,自然就想着能稳住家族的地位,又很担心德不配位……我没有你们身后那样的靠山,每次换了当家的还要清洗一次,就跟重新填写一份白卷一样……”烟里顿了顿,她似乎理解了老爹每句话后藏着的心酸苦涩。
“不过老爹的能力……我还是没法跟他比吧?虽然在打架方面我似乎要厉害一点……”烟里嘟囔着。
“你想想,老爹他帮你铺平了路,有江泽叔他们几个在也用不着你去勾心斗角。这种东西都能学,而武力才是强有力的硬道理。我想你也知道,以前老爹缺的就是这个。”树藏盯着自己的手掌。
“……呜……”烟里又把脑袋埋到了树藏怀里。
“怎…怎么了?”
“你今天话怎么这么多……还一口一个老爹的。”不只是雨的淅淅沥沥,亦或是将脑袋埋进树藏怀里的原因,烟里的声音朦胧得恍若自己的名字一般。
雨帘渐密,悲伤与不安随水汽氤氲,给整个后院围上了一层薄薄的帘幕。雨点熙攘,要不是凑的近,树藏不一定听得清烟里说的话。
树藏能清晰感受她身体微微颤抖,便宛若纵容小孩子那样无奈又释然地笑了。
“好啦,安心点儿。”
树藏把手轻轻搭在烟里脑袋上。
下一息,怀中的女孩泪水决堤。
上次在他怀里哭的女孩儿已命中注定会成为自己刀下的亡魂,但他并未因此而犹豫许下承诺。
【我会成为你的侍卫,你的守护者,你的依靠。】
泪和雨交杂演绎,将时间回溯至烟里15岁那年的雨季。那年的雨季很长,长得没有尽头,即便是现在她也不保证已经走了出来。
“砰!砰!砰!”
安静昏暗的青石小巷中发出三声枪响。
街上的行人陆续围了过来,但都被一帮黑衣人堵住了。
“喂喂喂,都回去!”其中一个黑衣人朝人群大声喊着,“没啥可看的啊!赶紧走,听到没!”
“真是*的*,这帮人是听不懂话吗!硬要挤进来!是不是要给他们几枪才行。”一个黑衣人把嘴里的烟丢到地上狠狠碾了几脚,伸手去大衣内侧口袋掏枪。
此时人群中议论纷纷。
“有人在螭云会地上犯事儿了吧?”
“胆子不小啊我*,把命都丢了。”
“这整座城都是大当家的地盘儿,这闹事的家伙估计全家都要死翘翘了。”
“妈妈,那儿……”
“哎呀赶紧闭嘴吧!回家!”
……
喊话的黑衣人见没什么效果,便回到巷子里与另一个人对话。
“沉哥,没用啊,赶不走那帮跟苍蝇一样闻着味儿就来的人。”他垂着头,“栗哥都打算开枪吓唬他们了。”
沉确认尸体被处理好后扶了下额头,叹了口气。“*的,这帮人有毛病,大雨天的还打了把伞出门瞎逛。”
说罢,他摘下手套径直往巷口走。
人群发出窸窸窣窣的声音,缓缓挪着步子却始终不愿离开。
“人赶不走,嘴堵不严……”名为沉的男人皱着眉,越过黑衣人挡成的封锁线,摁住了栗举枪的手,“一会儿小姐要来,要是看到对无关人员举枪,她会不高兴的。”
栗在前辈面前识趣地收起了枪。“事情都办妥了,这不是担心泄出去吗……何况这帮子居民胆子越来越大了,让他们滚也不听。”
“这次事情和以往不太一样,当家的也没想着去发公告。比起以往的处刑,这次更像是刺杀,所以他们才会更好奇吧。”
沉说着,瞟到一个人正举着相机试着去拍些什么。他叹了口气,走到那个人身边一把摁住了对方的头,手臂向前发力,像丢玩偶似的把他放倒在地,随后一脚踩爆了相机。
“说过多少次了,螭云会进行清除类任务时不能摄像……”沉蹲下身子把拎着偷拍者的衣领,直直盯着对方的双眼,“怎么就是不听呢?”
偷拍者瞳孔颤抖,微微张着嘴似乎想要辩解。不过沉并没有给他机会,一拳重重砸在他脸上。
“噗啊!”对方嘴里流出血,吐出两颗牙。
沉起身甩了甩手,扫视了一圈。他的眼神中没有明显的情感泄露,这股恍若无底死水的沉寂往往会让他的对手心惊胆寒。
“把那玩意拖走。”他确保周围没有偷拍的人后转身面向手下,走回巷子里。
“是。”
两个黑衣人把倒在地上的人拖进了巷子。
栗望着渐渐散去的人群,叉着腰摇了摇头。“偏要*得沉哥出手打人才肯滚。”
但没过多久,人群又被一阵引擎声吸引了。
一辆轿车靠路边停了下来,从中走出两名黑衣人。其中一位撑着伞走到后车门,迎接着车内的某个人。
车门轻开,一名女性身着青筠旗袍,披了一件真丝提花外衣,在黑衣人的护送下穿过人群。
“这儿怎么聚了这么多人?”烟里扫了一圈,感到有点惊讶,这是她第一次代自己的父亲在这种场景出面。
“让开让开!”另一位护送的黑衣人开着路。
人群又开始了议论。
“这是大小姐吧?”
“大、大小姐很漂亮啊……”
“大小姐亲自来处理这件事?大当家呢?”
烟里不理会周边的言语,只想着命令手下赶紧把这些人遣走。
“换成老爹的话应该会亲自跟看客们说吧……用那种表面温和实则暗藏杀机的语气,”烟里心里琢磨着,“不过我学不来……要是说错了话就……”
“大小姐!”突然窜出的一个人直冲到烟里身旁,但很快就被护送的黑衣人控制住了。
众人错愕。烟里投去略微凶狠的眼神。
“喂喂喂,干什么!”黑衣人对他吼着。
对方极力想挣脱,似乎有什么话一定要和烟里说。
“大、大小姐!我想问一下,一个月前岑月阁上发生的那件事情……”
“闭嘴。”听到【岑月阁】三个字,烟里试着装成怫然作色的样子,转而面向对方,语气阴冷,“我想你应该清楚,在公共场合,而且还是当着螭云会的面讲出提及那件事情的后果。”
即便自己本用不着为这种事情表现得愤怒,但现在的情况确实比较特殊,为了家族尊严,她也顾不着表现得不得体了。
“螭云会应该给出个交代,为此我一直等着当家的露面!”
“我嘞个*,这小*样的是真不想活了吗?”栗站在巷口看着,如今大小姐在这,他们不能按自己的想法办事儿,不然他早当场给这小子来一梭子了。
“我爹应该承诺过会给出交代。是在当谁的狗吗,跳墙跳得那么急?”烟里摆摆手,示意将这家伙带走。
随后,烟里轻微释放了手心燃起的湖蓝色灵火。
灵火如清晨湖面的雾气在人群中晕开,渐渐淡成云峰白色。
【给予引导,随后褪淡】
烟里简单下达了指令。
待灵火彻底包裹了人群,人们渐渐地回归到了自己原先的道路上,似乎方才的事情已在他们的记忆中褪成了空白。
驱散了人群,接下来的事情也就好办很多。
烟里舒了口气,嘱咐着手下把那个乱叫的人带回家中的审讯室,随后走进巷子,看到那两具躺在角落里的尸体。
感受到尸体尚存陌生的微弱【灵息】,烟里眉头紧锁,脸上带着一丝不安。她蹲下身子,试着从尸体上寻找线索。
沉站在一旁,向烟里简单介绍着情况。
“我这边追查这两个家伙有段时间了,城里前些天的人口失踪和谋杀事件似乎和这两个家伙有关系。有意思的是一般的子弹打他们身上没什么作用,这次用了【灵火】才把他俩做掉了。”
烟里看见了尸体眉心类似弹孔的痕迹,那儿隐约散发着沉的灵息。
“你用灵火了?”
“嗯,难得用一下,感觉挺方便的。”
“这两个家伙或许是老爹提到过的【再造者】,不过又更像是【再造者】和人类的结合。”烟里做着猜测,“就像是有什么指引着他们从一个自由人退化成了任人摆布的木偶。”
【再造者】完全遵循【核】的意志。同样,利用【核】给的力量却完全听命于【核【的人类与【再造者】并无二致。
“跟您的能力效果有些相似之处么?”
烟里起身,无奈地摇了摇头。
“我不敢保证和我说的一样,目前还没有出现过这种情况。况且与我类似的能力,按理来讲只有家族的人有机会接触到,这两个人……”
“您看出来了?”
“嗯,不是本地人。身上没有一点螭家打上的【烙印】。”
x城,本地出生或是长期居住的人需要遵守螭云会的【规矩】,而【烙印】就是规矩的象征。阳光下,他们是需要遵守法律的公民;阴影里,他们是不守规矩就会被宰的羔羊。
“如果【源】的影响真能扩散得这么快,我就要怀疑是不是家族里有人刻意将其泄露出去了。”烟里的眼神逐渐坚定,“而且我感觉,城里出现【再造者】跟【岑月阁】被入侵一定有关系。”
沉两臂抱在胸前,若有所思地点着头。
“明白。分家那边我会派人多插几个眼。”
“主家这边也是。要是真和我猜的一样,家族中原本最可靠的信任就变成最不可靠的东西了。”烟里抬头望向天空,雨丝像是在无情嘲弄着落入圈套里的人。
眼中流露出的迷茫和心头盘旋的困闷会如一片吹不散的积雨云,将烟里长囚于雨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