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白窗纸上映着深海般的暗蓝,正是将醒未醒的拂晓时分。
封十二的出现犹如一柄锋利的剑,破开朦胧雾气,清晰地刺入方桐眼中。
他这些日子都在养伤,平日装束多以轻便为主,而眼下换上窄袖紧身的暗紫长袍,腰束银带,头绾玉冠,本就挺拔的身姿更显仪容端正,沉岳如山。
方桐忍不住向他多看了两眼。
今日迎驾的官员为五品以上,尤以中老年居多,她完全可以想象,在乌泱泱的一堆大叔大伯大爷中,封十二会多么打眼。
她将下巴搁在窝边,有些遗憾自己不能同去,她来京城这么久,还一次都没出过门。
今日众人都起得很早,皇帝虽要下晌才到京,但迎接的官员早上辰时就要去城外候着。
封十二简单用过早饭,天边才慢慢露出一道曙光,不多时,那道曙光又被云层淹没。
卫百川率人候在廊下,看看外面的天色,吩咐小年:“叫人去拿雨具,今儿怕是要下雨。”
他见封十二从屋里出来,抬脚迎上:“殿下,车马都已备好,咱们这就出发?”
方桐蹲在门边,望着众人暗自艳羡,她也想去外面瞧瞧,以人的身份光明正大走在街上,不知这个愿望几时才能实现。
封十二走下台阶,脚步略停,身后的视线仿佛粘在背上,教人很难忽略。
“殿下,有什么东西忘了?我这就去取。”卫百川问。
封十二摇头:“不是。”
他转身走回台阶,来到方桐面前。
他蹲下身,本想伸手摸摸她的脑袋,手指一动又放下。
“在家看好大门,我给你带吃的回来。”
他对方桐说完,起身就走。
方桐望着他的背影,茫然不解。他回来就是为了说这个?
她翘翘胡须,想起自己以前上班的时候,每逢周一,总要抱着方小花揉弄半天,嘀嘀咕咕不肯出门,或许封十二和她一样?
从古至今,没哪个打工人喜欢面对老板,而封十二的老板还是皇帝。
想到这儿,方桐认为自己看穿了封十二的心思。
不就是不想上班嘛,她懂。
封十二走上长廊,卫百川跟在他身旁,笑道:“殿下既舍不得小神仙,何不把它带在车上?总归没人查,谁也看不见。”
“今日有正事。”封十二道。
卫百川听话听音,打趣道:“那改日无事,咱们带小神仙出门逛逛?”
封十二看他一眼:“不行。”
“为何?”卫百川不解,“我看京里那些小娘子出门,都爱抱个猫啊狗啊,还有兔子的。”
小年带人捧了雨具过来,正好听到这话,笑道:““头儿,咱们殿下可不是小娘子。”
“去去去,”卫百川把人挥开,“我当然知道殿下不是小娘子,可咱家的猫也不是普通的猫,那是小神仙。”
别人家的猫会救人吗?能与殿下同桌吃饭吗?能让殿下连出个门都依依不舍吗?
卫百川抱着膀子:“就许别人架鸟遛狗,咱们殿下抱个猫又碍着谁了?”
“当然不碍谁。”小年冲他撇撇嘴,又挤挤眼。
卫百川这才发现封十二一直盯着他俩。
他吭吭两声,薅住小年的脖子:“走,跟我去看看马车备好了没有。”
“小年留下。”封十二开口。
卫百川赶紧松手,招呼另外几人:“走走,赶紧把雨具放去车上。”
小年眼睁睁看着老大和兄弟们扔下他没义气地跑了。
他苦哈哈地转向封十二:“殿下,您有何吩咐?”
封十二走得不紧不慢,连语气也波澜不惊:“你平日爱吃的小鱼干是哪家?”
小年张了张嘴,脱口道:“殿下是问小神仙最爱吃哪家?”
整个皇子府,就数小年最爱吃也最会吃,街头巷尾就没有他找不到的美食,至于平日买的零嘴更是数不胜数,方桐吃的第一口鱼干就来自他那儿。
他脑子转得飞快,封十二问他小鱼干,自然不是当真关心他的口味。
“朝胜坊有十几家铺子专卖炸货,有三家的鱼干都不错,不过小神仙最爱吃的不在那儿,它喜欢垂柳桥下一个渔翁炸的。”小年回忆道,“我喂过小神仙好几次,它最爱吃他家的。”
封十二疑惑地看他一眼,炸鱼干还有这么多区别?难怪上次卫百川拿来的那包,小猫不是很爱吃。
“那家今日可能买到?”封十二问。
他刚才出门前,见小猫蹲在门边,眼中颇有惋惜之意,八成是看他们出行,也想出去玩。
但一来今日有正事待办,二来小猫身份奇特,实在不便带她出行,所以他才临时起意,向她许诺会带吃的回去。
小年听他询问,把头摇成拨浪鼓:“今日怕是不成,那渔翁以卖鱼为生,平日只打大的不留小的,除非有人向他下订,他才会留着小鱼炸了换钱。咱们这会儿去订已是晚了,得提前两日才行。”
封十二听了没说什么,微点了点头,示意他知道了。
一行人在府门外上了车驾,赶至城外。
城外旌旗招展,花团锦簇,大道两旁拦着锦绣帷幕,绵延数里,帷幕后面各立了一排长棚,朝臣们按品级高低依序候在棚下。
因着天时尚早,圣驾未至,官员们三三两两聚在一起,或议朝事,或论公务,有人说着说着便拍案轻叹——
“太子殿下糊涂啊。”
这一声叹息,顿时将周围的目光吸引过去。
说话人身着武将服饰,正是隋永道派来京城送礼的亲信郭印。
郭印长得瘦小,声量却大。
他与身旁的人摇头叹道:“我也不信太子会雇凶杀人,可白鸟阁不过一民间杀手组织,怎敢胡乱攀咬,依我看,此事就算与太子无关,难免有底下的人自作聪明,给太子添乱。”
“郭兄慎言。”与他相谈之人亦是平王府的僚属,拉拉他的衣袖,“我知道你是为平王担心,可此事尚无定论,咱们就莫要妄加揣测了。”
郭印两眼一翻:“身正不怕影斜,我便问了又如何?你道这次隋将军为何派我进京?他听说平王遇刺,惊恐难安,过去的旧伤又犯了。我出发时他还下不来床,只能托我替他问候陛下、探望平王。”
“既然病得如此重,何不卸甲归田,颐养天年?”
一个声音从众人身后传出,似冰棱击水,长刀破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