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瓶被珍藏在柜子深处的廉价洋酒,是他们离开那个掺杂了所有爱恨纠葛的异国城市时,唯一带走的东西。它就像一个标地物,代表着所有从前夫妻二人的疯狂妄想与悲惨跌落,所有得到与逝去的人与事最后都化为乌有,他们仅余对方。
回到江城后,周父重新做回自己,如当初那样抽着烟,喝着酒,临摹名家画作卖给任何一个愿意出钱的人,换取买食物与烟酒的钱。周母一边等待孩子降生,一边四处寻找需要高仿画的客人。一个傍晚,在凌乱的画室里,周暮诞生了。
满地狼藉间孩子哇哇大哭,夕阳映照在他新生的面孔身躯上,泛着如同圣光一般的色泽。周父给他取一个“暮”作名字,是应景,也是一种可惜。那是个多好的孩子呀,可为什么就是他的孩子。
“他知道吗?”文雅问。
“谁?你说周暮?知道,他当然知道,我在他能懂事的第一时间告诉了他一切。我可不想,他像我一样在没有意义的努力了二十几年后才知道自己人生的真相,明白自己所有的努力,所谓的梦想全都是无意义的虚妄。”
也就是那一天,从周父的口中闻雅才知道,原来周暮身上那永远浓稠得化不开的淡漠冷清,不是他本性无情,而是早在他人生的第一时间就知道,自己的人生被定下高墙期限,挂上倒计时。
这显然是个悲伤的故事,但文雅还是试图在这样的悲情中找到一丝人性光亮,她只安慰周父,至少他们一家人都紧紧抓住对方,不离不弃,他的妻与子一直爱着他。
可这样的安慰反倒让坐在轮椅上的人开始发笑,因为虚弱而无法从咽喉爽快发的笑声,以一种令人不适的闷呼声在他喉咙与口中回响。周父说,不是不离不弃,是无从舍弃,舍弃不了,他们之间早就用无形的铁链牢牢拴紧。即使是如今他只如同一块还有些温度的腐肉坐在轮椅上,于妻,于子,也都甩不开,要拖着他一起共同生活。
周父形容周母,说她应该很怨恨自己,因为自己像是个引诱她跌入深渊的坏家伙。人的天性里是有着向下堕落的欲望,大多数人能靠理性将其克制。周母那样的人活得太过完美,爱她的人太多,她从不需要去爱别人,只需要满足自己的欲望。所以在遇到一个不主动爱她的浪子时,就像是打开了下落的出口,一发不可收拾。
她选错一条路,就要一路走到底,还再拉上一个无辜的孩子一起和她同行。如今,他们之间必须有一个人死去才能解脱另一个人,但这么多年过去了,死亡到底是不是解脱,也无人知道。
“她就是被自己父母宠坏了,才会圣母心爆发,以为自己无所不能。天真幼稚的想拯救一个堕落腐朽的灵魂,从一开始错,一直到如今,她还是错得厉害……”周父喃喃。
那是文雅整个人生截止到那一天,听过最令她震惊的故事。所有的情感,痛苦,爱与恨,她都还不能完全理解消化,但也足够使她对这个世界的某些残酷一面产生恐惧。
她感觉自己无法再继续听下去,也于决定不再等待周暮回来,要归还的东西也改天再还。作别周父后,匆匆绕过摆满凌乱画框与颜料的地板,从那所画室离开。
当时文雅只是想先缓一缓,也许以后做好准备会再去与周父聊聊天,听完所有的故事,也能顺手帮助那个可怜人,打发消磨一些孤独无助的时光。
然而,事实是,那是文雅最后一次进入周家画室。而且很可能,文雅就是这世界上最后一个活着从画室里出来的人。
就在文雅离开画室一小时后,她听到了消防警笛声,她放下碗筷跑去阳台张望,看到不远处浓烟滚滚向上,火光将夜幕映亮,正是周家画室的位置。
文雅当即不顾母亲的呼喊跑了出去,直奔到火灾现场,看到的是已经烧得七零八落的画室。因为里面有大量的画布与画框及颜料,那火烧得尤为明艳,有好围观的街坊感叹,这是他这辈子见过最漂亮的大火。
文雅疯狂的大喊提醒里面还有人,一个行动不便的人!可整栋房子已经被火海包围,门被内部掉落的东西抵住也无法推开,消防员只能外围灭火,反复尝试后,确定已经无法进入。
跟着一路追来的柳清兰将文雅拉到怀里,让她不要影响别人救援工作,要冷静些。文雅紧紧抓住柳清兰的手臂,明明身前大火升腾,每个人都被热出汗意,她却只感觉到通身寒冷,瑟瑟发抖。
不久,随着一阵轰隆声,整栋房子倒下,掀起的尘土与热浪使所有围观人群不约而同发出一声尖叫惊呼。一切就像是被盖棺定论,除了熊熊大火后的灰烬,这里将什么都不会再留下。
在艳丽火光的映照下,文雅也在对面的人群中看到姗姗来迟的周暮,他站在那儿一动不动,和嘈杂的围观人群形成不一样的对比。之后赶来的是周母,她推开人群来到最前面看着大火,但并没有因为丈夫与所有作品的毁灭而大喊大叫,只是定定看着,不知在想些什么,数秒后她闭上眼睛仰头倒下。
在一阵七手八脚的忙乱中,周暮抱起自己的母亲去医院,最后穿过人群离去时,他的目光落向文雅。
文雅是他唯一的朋友,除了父母最为信任的人,如果一定要向谁寻求一些支持,文雅是当时的唯一选项。文雅也想要上前去,却被柳清兰按住,她又收回脚步。
“别人家的事,你不要去,你也做不了什么。好了,我们回家,这儿没什么好看的了。”柳清兰拉起文雅的手臂要她跟自己走,文雅的目光还是追随着周暮的方向。
文雅很想追上主周暮,即便自己不是医生,帮不上任何忙,但她很想就陪着周暮度过这个可怕的艰难时期,让他明白自己不是孤立一人。可是,想归想,在柳清兰面前她一如从前不敢忤逆,最后只能顺着其牵引,转身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