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份的北京,真正的暑热尚未到来,夜间从窗子吹进来的风是舒缓而凉爽的,足够令酒气醺醺的人寻回几分清醒。
料理完李取闹留下的烂摊子,应付了最厌烦却也习以为常的酒局,回到新月饭店时,已是午夜时分了。
二楼的一间雅室里,张日山随意地扯开领带,连同昂贵的手工剪裁西装,都抛在椅子上,赤足走到窗边。
繁花似锦的四九城在深更半夜也是灯火通明,夜晚的什刹海是属于年轻人的狂欢,不过他所在的街道已经沉眠。
偶尔的偶尔,才会有没眼色的醉鬼闯进来聒噪,但不超过一分钟,就会被守夜的棍奴丢出去——是真正意义上的“丢”。
张日山吹了会儿风,又看着昏黄的路灯静静发呆。过了一会儿,他突然伸手拉开了最底层的一个抽屉,打开夹层,从里面取出一封泛黄的信笺。
信封上的邮戳是一座苍茫高耸的雪山,来自遥远的西藏,原材料是劣质的牛皮纸,胜在防水耐磨,历久而不破损。
封皮上是爽利挺秀的柳体字,他曾经见过的,写着他的名字:张日山。
日出东山,光照九陌,向阳而生,不坠暗夜。
确乎是个好名字,但是他辜负了。
他轻轻叹息,取出信纸,小心翼翼地展开,就像过往的许多年月、许多次,去默念那些已能一字不漏背诵出来的字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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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日山:
见字如晤。
写信是通知你一声,张启山死了。再过几天,会有人把尸体寄给你,记得及时收,不然就烂了。
不用猜,不用查,就是我杀的。
原因就不用我重复了吧。他干过什么,你们干过什么,你心里清楚。他本就该死,也注定会死,只在早晚而已。
让他多活这些年,是我落魄不济、能力有限了,我得检讨。
随信附上张启山的脸皮。
嗯,这玩意儿怪膈应人的。想起我为了救人不得不戴着这张脸见人,就更膈应了。
此处省略一万字脏话,反正我写信时已骂过了。
好了,现在说正事,张启山死了,你有两个选择。
你可以宣布张启山的死讯,用他的尸体去给高层交差,解释为什么你们关在格尔木疗养院的那个人会被“张启山”带走。
这是最简单的办法,但你需要保证你有足够的理由说服高层相信你,并且接受“办事不力”的一切后果。
你还可以戴上这张脸,让“张启山”继续活下去,去安定九门,让他们逃过这场不知终局的动乱。
但同样的,你也需要想办法收拾我留下的乱局。
哦,你也可以选择给张启山报仇雪恨,满世界追杀我。我相信你有这个本事。
选择由你。
我既要朝生,不妨再赌一回。
正事到此结束,来说说私事吧。
你现在能活着看到这封信,是我没准备杀你,否则你看到的会是戴着张启山脸皮的我,然后跟张启山一起下黄泉。
别误会。我不杀你,不是因为知道你喜欢我,从而相信你不会对我不利……这种鬼话要是能信,我也不会被囚禁了。
我不杀你,是因为你比起张启山还算有点儿良心,虽然不多。
我既利用了你,就算扯平吧,以后咱们估计见不到面了。
就算真是老天不长眼,非要见面,你最好也把那些事忘干净了,别逼我改变想法动手杀你。
到此为止吧,张日山。
附赠悼词一首,予你,予张启山,予长沙的谢朝兮。
故里青山碎,梦中海棠谢。
心头血已冷,旧时人当归。
谢朝兮
1973年夏于西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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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来的故事,皆流淌于这世界的背面,唯他一人知晓。
张日山自知亏欠佛爷良多,也并非没有想过当为佛爷报仇。他派了很多人去寻找谢朝兮的下落,却始终未有音讯。
他还亲自去过西藏,去那封信发出的墨脱县,然而那里本就人烟稀少,想要在高海拔的雪域高原去寻找一个懂得易容的人,谈何容易。
而谢朝兮,就好像是人间蒸发了一样,没有在任何地方露出过一点踪迹。
后来,张日山扪心自问,就算谢朝兮站在他的面前,难道他就真得能够杀了谢朝兮、为佛爷报仇么?
这个问题的答案令他羞愧难当,就像是那年在格尔木疗养院,背叛的伤痕永远在看不见的地方,增生成最丑陋的疤。
谢朝兮是赌赢了的。
佛爷死了,“张启山”却活了下来。
张日山渐渐从政局中淡出,把自己活成了两个人。随着高层的人事变动,随着社会的与时俱进,他顶着佛爷的脸,做着佛爷会做的事。
后来,九门协会建立,他以佛爷的身份推自己坐上了会长的位置,然后在2001年,真正送别“张启山”。
他将佛爷送入了一个秘密的地方,对外宣称佛爷与夫人同葬于此——实际上,夫人的灵柩一直安葬与尹家陵园,真正陪同佛爷入葬的,唯有那只二响环。
佛爷一生情之所系,不过如此了。
只是他没有想到,还有机会再次见到谢朝兮。
谢朝兮不知为何会跟解雨臣在一起,看起来十分亲密,谢朝兮甚至一口一个,称之为“我家小九”。
心知谢朝兮的年岁比解雨臣大了一百岁不止,可是解雨臣看向谢朝兮时,眼中无意流露出来的孺慕亲近,和谢朝兮对他的宠溺,张日山没办法忽略。
谢朝兮说,到此为止。
但怎么能到此为止呢?
老天爷既造出了谢朝兮这般人,就注定了任何见到他的人,都会不自觉地被他所吸引,然后勾起心中最深切的渴望、占有、阴暗与不甘。
这是罪,而张日山明知故犯。
一阵凉风吹来,张日山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寒颤,收回纷乱的思绪。
看看窗外,月色被朦胧的云气遮掩,似乎预示着明日将有阴雨连绵。
天气骤变,温度也会降低,不知谢朝兮的左手还会不会变了天而疼痛。
他将信纸重新叠好,放进信封,再把信封放回夹层里,掏出手机来拨通了一个号码。
电话隔了很久才被接通,那头儿传来一个怨气满满的女声:“老东西,你也不看看这都几点了?你岁数大了不睡觉,我还要睡美容觉的好嘛?……”
张日山把电话拿远一些,等女孩发完了牢骚,才淡淡道:“南风,我记得你家有一位交情不错的骨科医生,是从美国回来的专家,对么?”
“是……你找他做什么?你骨头断了?”听筒里传来布料摩擦的声音,像是女孩担心他而坐了起来,语气也变得严肃。
“你帮我联系到他,我有事相求。”
张日山揉了揉太阳穴,又道:“我记得新月饭店下期的拍卖品里有几味珍贵的药材?你都给我留着,放心,不会少了你的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