秘密二字,从诞生之日起,就只为了大白于人前的那一日而存在。
而这个由朝兮和张日山共同造就的秘密,从一开始,就只受朝兮的意愿而掌控。
只要他想,趁着张启山来到疗养院的时候,隐晦地让魏军医发现一些蛛丝马迹,根本是再简单不过的事情。
而魏军医那种对张启山和张日山皆怀有怨气且唯恐天下不乱的人,肯定会一边看不起“卖身求荣”的朝兮,一边悄悄地告知张启山。
这种暧昧的关系是十分危险的,后果也可大可小——于公于私,张启山都不可能置之不理。
只要张启山有了疑心,那张日山就经不起调查。
这些年来,张日山假借张启山的命令,频繁来到疗养院,每次都要“彻夜审讯”朝兮,还常常给他送这送那……张启山猜都猜得出来了。
更不必说,朝兮还附送了他一个“捉奸在床”。
此前的年月里,朝兮就曾在张启山来疗养院的时候,故意引诱张日山与自己两厢欢好,戏称此为“情趣”。
因张启山基本不会停留,且朝兮也从没真得惹出事端来,张日山便未尝怀疑,只当他是被关久了行事乖张,反正朝兮的性格一向如此。
但这一次,朝兮算准了张启山过来观察的时机,故意让他看到最难以启齿的一幕。
张日山背对着门,朝兮的下巴抵在他的肩头,望着窗口里出现的张启山那张越发沧桑的面容,微垂凤眸,眼底是一色清寒。
张启山的脸都快气黄了。
那一瞬间,他大概想到了很多很多过往,比如076军列上的初见,比如矿山里的几番生死,比如药性催使下的意乱情迷,比如婚礼前夕的别离……
他们经历了那么多,他却终究一无所得,什么也留不住。
现在,他慢慢变老,而朝兮依旧年轻。
……日山也还年轻。
张启山此生从未有一时一刻,比当下更加期盼长生。
他与张日山相识四十年,风雨同舟,沙场喋血,一起走过了寒暑与生死,还是第一次陷入这样尴尬的境地。
这样的冲击,让张启山沉默,也让张日山羞愧难当。
朝兮带着一身欢爱过后的痕迹,揉着后腰闯进了他们的对峙,哑着嗓音跟张启山说话:“呦呵,张将军今日来的巧啊,不过搅人好事可是会遭雷劈的,麻烦滚远点儿,别崩我一身血。”
这是十足的挑衅,却在这个时候甚有效用。
张启山突然拔了枪,用墙壁上的五个弹孔表达自己的愤怒。
他的心头腾起一个可笑至极的问题:为什么可以是日山,却不能是他?又或者,朝兮就是想要告诉他,任谁都可以,哪怕是日山也可以,唯独除了他?
像是看穿了他心中所想,朝兮慢慢走过去,用只有他们两个人能听见的声音说:“张启山,你知不知道我这辈子唯一后悔过什么?”
张启山瞳孔紧缩,怔愣地看着朝兮。
朝兮微微一笑:“你那二响环,不是说要送给你夫人么?我有时看见你,想起那破镯子曾经戴在我手上,我踏马的就犯膈应。”
说话间,他手上速度飞快,将折成小块的碎布悄无声息地放进了张启山最不常用的左边口袋。
二响环,当年朝兮从张启山处得来,尔后又送还给张启山做新婚贺礼,那是张启山的一个执念,彼此皆知。
张启山听罢,大受震动,没有再说什么,可整张脸都在不自觉地抽搐着,最终调转回身,离开。
眼下,他突然想要见见那位携着秘密而来的张家族长了——不论有多少危险,他都想去倾力尝试,哪怕要赔上整个九门也在所不惜。
张日山眼神悲痛地看了一眼谢朝兮,也追了上去。
地下室恢复了以往的寂静,朝兮神思清明,衔着冷冽而决然的笑意,握紧了拳头。
自从他送回二响环,张启山就没有再戴过,那东西应该是放在张启山家中。而他方才几句话,就是诱导张启山回家去取二响环。
二响环的意义,尹新月亦深知,只要张启山回到家中,无论尹新月是发现碎布还是发现他回家是为取二响环的事,以她如斯聪慧,都能很快意识到这些不同寻常背后,是与朝兮有关。
朝兮赌尹新月不会置之不理。
事实也证明,他赌对了。
现在有能力救他也愿意救他的人,已不多见,但尹新月曾与他有一桩交易尚未达成,那是朝兮最后的希望。
昔年,朝兮用心头血救张启山,被尹新月察觉,便用此事换取了尹新月的承诺,如有落难,尹新月需全力相救。
就算不提这个,朝兮也赌尹新月不会希望他与张启山再有瓜葛。
“新月饭店向来守规矩。我答应谢老板的事,自会达成。”
尹新月扬手,命棍奴送上几支枪和弹夹,朝兮接过来塞进口袋里。
“多谢。”
“谢老板不用谢这么早。”尹新月摆了摆手,“格尔木是一座兵城,你被关在这里。画像或照片早已在出去的每一个哨卡里挂着了,我来时曾看见过。”
“那我换一张脸就是了。”
朝兮给子弹上膛,转身出去,不久,尹新月听见了邦邦两声枪响,才得意没几天的魏军医便上了西天。
今夜是除夕,整个疗养院的人都在庆祝新年,尹新月的人设法在酒菜里下了麻药,少数几个巡逻兵也被棍奴制服,所以朝兮没费什么力气。
不过,杀人前,他贴心地把魏军医叫醒了,让对方“走”得明明白白,别做糊涂鬼。
看着魏军医眼里不加掩饰的恐惧,朝兮感慨道:“魏军医,我知道你也是奉命行事,有些事情做不了主。不过……”他话锋陡然一转,阴恻恻的吓人,“我这人吧,实在也不是什么深明大义的人,张启山该死,可我也确实没办法放过伤过我的刽子手……你在奈何桥头等一等,我尽量快些送张启山下去陪你。”
魏军医死了,其他的几个研究员朝兮也没放过——他这九年的所有伤痛,不是张启山一个人就能担待的。
朝兮用手术刀切下了其中一个不算太扎眼的医生的脸皮,借由现有的化学材料和仪器,用最快的速度做成人皮面具,戴在脸上。
为防止被太快觉察他换了脸,他把魏军医等人的尸体全都丢进了地下室,然后付之一炬。
火光里,他含着一缕畅快的笑意,如同浴火而归的地府鬼魅,看得人心惊胆战。
只有尹新月,对他杀人烧尸的行为颇有微词,却也没敢多说什么。
1962年的春节,当朝兮走出了疗养院大门,天明的第一道阳光刚好照射在他的脸颊上,寒冷的高原北风呼啸着,他久违地呼吸到了无拘无束的空气的味道。
天亮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