解九的书房就在卧房隔壁,一看就是知识分子待的地方,琴棋书画样样俱全。
目之所及,是一排排的大书柜,上面堆满了各种各样的书籍,熏书用的香草散发出迷人的幽香,在整间书房里萦绕不去。
书房当中便是一张棋桌,那棋子都是金镶玉的,一枚枚如鸽卵大小,温润生光,连见惯了好东西的朝兮也要感慨一句:奢侈。
长沙人都知道,九门的解九爷酷爱下棋。
但今日一见,朝兮方知他甚至有一排书柜是专门用来放置棋谱的,说爱棋成痴也不为过。
解九与朝兮隔着棋桌坐下。
“解九爷不会是要赌下棋吧?”朝兮试探着说。
然而解九淡淡一笑,将一只棋箧推到朝兮眼前,“谢老板可还记得这件东西?”
朝兮下意识摇头。
“谢老板贵人多忘事。”解九未见恼怒,平静地说:“你第一次偷我家的时候,就拿了这副金镶玉的棋子,后来,这东西辗转回到了我的手上。”
提及昔年事,朝兮不禁略感唏嘘,旋即又哑然失笑:“解九爷不会是想在这个时候,追究我这个贼偷的过错吧?”
解九付之一笑,漫声道:“当年,谢老板连着偷了我家两次,让我折尽了颜面。如今我想讨回这个颜面,就以今夜为限,如果谢老板在天亮之前,能神不知鬼不觉地偷走我身上的一件东西,我便应了谢老板所请,保那个孩子平安离开。”
“当真?”朝兮似笑非笑,“我也是第一次听说,有人主动要求贼来偷的。”
“自然当真。”
“那好,一言为定。”
朝兮拈取一枚白子,落在天元。
解九不意他有此突然之举,奇道:“谢老板这是……”
“解九爷只说要跟我赌,但怎么偷、何时偷,是贼人说了算。”
朝兮笑得自在随意,那一瞬间,解九仿佛回到了初初认识眼前人的那几年。
在解九看来,谢朝兮就是乘着鬼车来到长沙的一阵风——清风也好,阴风也罢,总之,他永远自由、永远随性,好像也永远不会苍老。
风来去,风未停,却没人抓得住他。
“解九爷,该落子了。”朝兮轻声提醒。
解九回过神来,目光从那张美人面上移开,轻咳一声,落下黑子。
朝兮是会下棋的,只是比不过解九。
但他下得轻松而专注,绝无敷衍的意思,看起来就真的只是要同解九下一局棋罢了。
然而,解九在他身上栽过两次,不敢大意,虽是下棋,也少不得分心去戒备朝兮是否接触到自己,趁机拿走了什么——哪怕只是一枚袖扣。
朝兮看了颇觉好笑,一边捡起两枚吃掉的黑子,一边打趣:“纵然我是个臭棋篓子,解九爷也不该这般让着我呀,未免太看不起我了。”
解九冷静道:“我与谢老板赌的不是棋,输赢无妨。”
朝兮只是摇头微笑。
解九放水,朝兮全力,生生将这一场胜负早分的棋下到了天亮,弄出了一副势均力敌的态势。
一子之差,朝兮惜败。
解九看了看窗外泛起鱼肚白的天空,确认周身无所遗失,方拱了拱手,说:“承让。”
一语双关。
朝兮将白子一一捡回了棋箧,唇边忽而泛起一丝微笑:“承让承让。我家小黑的安危,就托付给解九爷了。”
解九一怔,再度确认了自己什么都没缺,方蹙眉道:“谢老板总不会输不起吧?”
“谢老板还是先数一数吧,我怎么觉得这黑子的数目不对?”
一般而言,围棋共有361枚棋子,其中白子180枚、黑子181枚。
解九不知朝兮卖什么关子,依言去数,却只数出了180枚黑子……缺了一枚。
解九蓦然看向朝兮的手边——不,这局棋的每一手,他都记得,方才确认输赢时,他被吃掉的棋子数也对得上。
缺的……难道是棋盘上的黑子?
随即,他看见朝兮双指并拢,用力戳向喉咙,拧着眉宇吐出一枚冒着热气的黑子。
然后将那枚黑子落在了棋盘的某个位置。
刹那间,孤零零的棋子与解九脑海中的棋路融合在一起,形势陡然逆转。黑棋龙死荒滩,鳞甲片片陨落,而白棋在一地残骸中浴血而生。
朝兮不偷那枚棋子,输的便是解九。
解九震撼得半天说不出话来。
过了一会儿,解九才渐渐镇定下来,语气生冷道:“棋局输赢无妨。但谢老板与我赌的是神不知鬼不觉地偷走我身上的一件东西,若是棋子,也太牵强了。”
“解九爷,此言差矣。”
朝兮慢慢伸个懒腰,打个呵欠,随着脖子的扭动,肩颈处的关节咔咔作响——很多张家人都会缩骨功,但朝兮此刻只是让一部分骨头移位,以此来减少那几根断骨的负担。
看得解九心惊肉跳。
“这棋盘上的每一颗黑子都曾被解九爷握在手上,自然就是解九爷‘身上’之物,怎么能说牵强呢?”朝兮慢条斯理道,“话说回来,棋艺绝伦的解九爷居然会被对手偷走棋盘上的棋子而不自知,若传扬出去,只怕解九爷又要折颜于长沙了。”
解九抿唇不语,却又不得不承认朝兮说的是真的——他刚刚只留心戒备自身,确然对棋局关注不够,才会着了道。
而朝兮竟能在这种时候,下出如此精妙的棋局,更令他叹服。
观棋如观人。
在残尸败蜕中复生的白龙,何尝不是朝兮的一个映射?
这是第一次,解九觉得自己从那双深邃如渊的凤眸中望见了什么东西……一个在燎燎火光、沥沥血色里挣扎求生的灵魂。
日上三竿,云收雨霁。
一道彩虹悬在天边,光影摇曳。
齐小黑仍未苏醒,但血暂时止住了,朝兮帮他擦了擦头上的虚汗,把那柄黑金短刀拿出来看了看,再仔细绑在他的腰带上。
无论是否平安,与齐小黑的约定,怕都是赶不及了。
“愿赌服输,我会尽快安排将他送去武汉的医院。”解九在身后说道。
“等他醒来,请解九爷转告他,不要回广西,”
朝兮起身,把解九递过来的干净衣服穿上。
这次出门没想着带人皮面具,难免束手束脚。朝兮在风衣的每个口袋里都装了弹夹,有一半是解九无偿提供的,但愿不会派上用场。
“这个时候,火车站和码头肯定都有重兵在等着你。”
解九看着他的背影,好像心底某处透不过气来。
“昨夜的赌约,谢老板为何不干脆让我送你和那孩子一起走?”
朝兮扶着门边,一笑。
“强人所难未免有些不地道,还是不做为妙。”
解九能送走齐铁嘴和吴老狗,那是因为他们都是裘德考名单上的人,多一个少一个,总能应付过去。
但张启山那张名单上,就只有谢朝兮一个名字。
他与解九非亲非故,何德何能,让人家冒那么大的风险。
“还有一件事……”
朝兮忽然想起了张起灵,面色凝重地转过头来,看向解九。
“解九爷应该看过我的麒麟纹身?”
解九僵硬地点了点头。那年他救下被注射毒药的朝兮时,的确曾在佛爷府上见过,朝兮在高烧下,胸前露出一只麒麟。
“如果以后……解九爷见到张启山身边出现了另一个有我这般纹身的人,请务必照拂一二。”
若真得事关长生,只怕张启山迟早会把主意打到张起灵头上。
解九喉口涩然:“谢老板又要做交易?”
朝兮认真地摇头。
“这不是交易,是请求。”
“谢朝兮求解九爷,多加照拂。”
“彼时若我无恙,自当千山万水,生死以报。”
一阵西风多少恨,赌命的人未等到他的回复,便已挥手远去。
解九怔愣门边良久,看着手心里一枚黑子,怅然若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