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惊浪的院子小巧精致,在人均大宅的本家显得平平无奇,屋子里却布置得不错,书画古玩样样齐全,甚至单独辟出了一间书房。猛一进来,还以为是住着哪个长衫书生。
一进门,张也成就把襁褓放在了暖炕上,自个儿去炉子旁边生火烤火。
这趟回山里不容易,顶风冒雪小半个月,他的毡嘎瘩里都湿透了,于是搬了个板凳过来,把鞋子棉袄都脱了,用火烤干烤热。
张惊浪在太师椅上坐下来,喝了一口隔了两天两夜透心凉的陈茶,才张口问他:“老三呢?”
张也成熟练地摆放着煤炭,头也没抬地说:“死了。”
隔了两天两夜的陈茶又苦又涩,张惊浪冷不防被呛了一口,一边咳着茶叶沫子,一边揉了揉被呛得通红的眼睛。
他问道:“怎么死的?”
“我把他儿子都抱回来了,你说怎么死的?”
……是了,张家规矩,族人不得与外族通婚,谁破了规矩又不肯认罪悔改,就要被家族的执法堂处死。
几千年来无例外。
张也成搓着被冻得通红的手,慢慢说起老三失踪后的事:“……墨脱你知道吧?在西藏,那年老三被派到那儿采藏海花,好死不死被一个叫白玛的藏医救了……后来,就躲在那儿,生了这个孩子。这回我带人路过,刚好撞见……”
张惊浪懂一些藏语。
白玛,在藏语里是“莲花”的意思,在极地雪域里盛开的莲花,听起来就是个美丽清纯的姑娘,老三动了心思也不奇怪。
他挑一挑眉,似带着几分笑意,俊秀的脸孔上闪着别样的光辉,轻轻地问:“你杀的?”
张也成被那笑容吓了一跳,只觉得脊背上毛毛的。但张惊浪一直很平静,没见动怒,他便只当自己是在外头冻坏了,缩了缩脖子,摇头。
“老三知道规矩,跟着的人这么多,他也没为难我,自个儿抹了脖子。”
说起来风轻云淡,但张也成至今记得那惨烈的一幕。
张佛林也是他的堂弟,自小一起长大的,说可怜不忍还是有的,可惜张佛林宁可自裁也不肯悔罪,且有执法堂跟着,他也没法子。
张惊浪“嗯”了一声,接着随口问道:“那,老三的女人……”
“她的来历好像也不一般,听说是早先被选中做阎王骑尸的祭品。执法堂就没动手,反正也活不成了,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对于那个女人,张也成并没有几分怜悯,甚至觉得要不是她老三也不会死,所以语气不算很好。
至于张惊浪,似乎只是随口一问。他转头看着熟睡的稚儿,忽然笑起来:“人都没了,你抱个血统不纯的孩子回来做什么?”
张也成陪着笑说:“看二哥说的,好歹是老三的种。你们这一支就剩你和老三了,你又死活不娶亲,我想着,怎么也该带回来给二哥瞧瞧。”
“成子,你这是拿你二哥当外人了。”
张惊浪悠悠然一叹,敏锐地捕捉到张也成眼底的几分慌乱,更加笃定。
“这房子里就你和我,还有我这话都听不懂的大侄子,你也要用这种话来搪塞我?”
“二哥,瞧你这话说的……”
张也成打着哈哈儿,看着张惊浪还是那副波澜不惊的模样,招蜂引蝶的瑞凤眼里写满了“我不信”几个字。
张也成犹豫半晌,重重地叹一口气。
“二哥,这事儿我不该说的。”
张惊浪挑了挑眉,笑道:“天知地知,你知我知,你说没说谁能知道?”
“……族长让带回来的。”
张也成无奈地从牙缝间挤出一个回答。
张惊浪瞳孔微震:张瑞桐?
“难道这孩子的血脉……”
张也成点了点头,道:“具体的我一概不知,族长也不会告诉我。我只知道这孩子的血脉奇异——他爹是本家嫡系,他娘是被选定的祭品,也不奇怪了。如今放眼本家,估计也没有能与他相提并论的……我偷偷拿野鸡脖子试过,啧啧,二哥,你这侄子了不得。”
“如此看来,你真的只是抱过来让我看一眼。”
张惊浪在眨眼之间便掩去了眼底的所有情绪,舒展语气,了然道:“没告诉族长吧?”
张也成讪讪一笑:“本来就是背着人的,没人瞧见。二哥,我没骗你,往后这孩子的事,你就当不知道。”
“……是要送到同善堂去?”
同善堂是族长张瑞桐的老宅子,当然他现在不叫张瑞桐,而叫张起灵。他当了族长,那同善堂便成了本家的一个办公场所,平常议事都在那里。
张也成叹道:“是。”
张惊浪过去把孩子抱了起来,软软的,小小的,和他爹小时候一样白白净净。
听老人们说,打从几千年前起,他们这一支的子孙后代不论男女,大多生得俊俏美丽,濒死之时亦如青春正貌,不会像其他族人那样在寿命将近时迅速衰老。
不过在本家里,血统纯、寿命长才能决定一个人的地位。绝大多数张家人追求的都不是不老,而是长生。
所以,像他们这样的,长相绝佳血统一般的,就是食之无用弃之可惜的鸡肋,只能在边缘打打杂。
炉子上的水壶烧开了,壶嘴里呼呼地冒着白气。张也成看不清张惊浪的表情神态,只听见他问:“他取名字了吗?”
“听他娘叫他小官儿,应该没来得及取大名。不过去了同善堂,说不定以后他就叫张起灵了呢。”
这纵然是一句玩笑话,却也是一句意有所指的玩笑话。
张惊浪低下头,戳了戳那白嫩的小脸儿。男婴在睡梦中咂咂嘴,拱了拱身子,继续安睡下去。
他的指尖捏住了襁褓的金边,像是把玩着一件稀世奇珍,摩挲许久,又决绝地放开。
他面无表情地说:“我也算看过了。家里人多眼杂,族长还等着,赶紧送过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