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最后一盘像模像样的芹菜牛肉上桌,刷着绿漆的铁门嘎吱一声被推开,温礼旭抬头看了眼,而后拿起碗饭勺盛饭。
张森尧换上拖鞋就往厨房去,经过餐桌时,侧头看向桌面上捣的稀烂亮黑点点的番茄炒蛋和菜色勉强能看的芹菜牛肉,砸了下嘴,“你那.....番茄炒蛋,吃了不会拉肚子吧?!”
这小孩近来变着法的霸着他那狭小到只容一人的厨房,给他制作各种不堪入眼进嘴的“菜”,美其名曰是在很用心地给他赔礼道歉,然而真正目的是让他当倒霉的试吃员。当试吃员于他而言没什么,大不了就是在运气不好时在那潮湿无窗小的不能再小的卫生间里那常年累积怎么也刷不干净的看着倒胃口的黄色污垢的坑里蹲上半小时一小时。
当然,这都不是问题,问题是他还得A菜钱。他觉得他脑子真是抽了,放着好好的单位食堂不吃,还自掏腰包找罪受。
“不会!”
张森尧一只脚刚踏进厨房,就听到小孩语气很是肯定的两个字,当即恨不得爬上那靠着墙只一米不到摆着煤气灶盐油刀痕累累菜板的不锈钢台面,抡起菜刀砸碎满是油污的窗玻璃,撬开锈迹斑斑的铁栏杆跳下去逃之夭夭。
前天中午,他一进门就看到床边的小方桌上有一盘焦里焦气软烂的“茄子”。他问能吃不,他也是同方才那般肯定的说能。结果就是,他坑蹲了半小时,就连巡逻都在找厕所。
张森尧探身进卫生间,拧开水龙头,在水流下搓洗着双手。水龙头一关,他直起身子,转身进了屋内,手往身上擦抹。
温礼旭端坐在蓝色塑料小方凳上,侧仰着头看进来的张森尧,嘿嘿笑着说,“这番茄炒蛋有我姐一开始炒的味道,我跟我弟吃了都活蹦乱跳,你完全可以放心。”
张森尧在硬板床床边坐下,大张着两腿,听了他的话,皮笑肉不笑,“你昨天烧的那个苦得要命的红烧肉,也是有你姐一开始烧的味道,你跟你弟吃了也活蹦乱跳。”反正他吃了之后,肚子咕咕翻滚一下午。
他严重怀疑他给他下了泻药,要不然就是把泻药当盐了。但他没有证据。
温礼旭没吱声,握着筷子夹了一筷子番茄炒蛋放进张森尧的碗里,满脸期待地盯着他,“你试试。”
张森尧深吸口气,一手端碗一手拿筷,扒拉了一口带有番茄无蛋的饭,细嚼了几下,觉得味道还是可以的,脸上一下开朗,咽了下去。一咽下去,他又懊恼,味道可以不代表没有问题。
“怎么样?”温礼旭满眼星光地追问,“是不是还可以?”
张森尧点点头,伸筷去夹芹菜牛肉,“嗯,不错,不错。”
温礼旭展颜浅笑,端起碗,夹菜埋头三两下解决一碗饭。他端碗盛着米饭说,“我姐今晚回来,我明天就不来了。”
不来得好——张森尧心里美滋滋的,想着明天总算可以去吃点正常的了,嘴上却说,“那我明天吃什么?”
“你在楼下那家小饭店将就点啊,虽然没有我做的卫生。”
张森尧很是无语,特想开口问问他是哪里来的勇气说这种话,而且人小饭店再不卫生吃了也不会闹肚子。但看他吃得津津有味,还是违心地嗯了声。
“礼旭,我记得你说过,你姐姐是在七中读高二对吧?”他边吃边问。
“嗯嗯。”温礼旭抬头看他,咽下嘴里的饭菜,“怎么了?”
张森尧沉默着搁下碗筷。过了一会,他叹了口气,摇了摇头,“没什么。”说着端碗拿筷扒拉米饭。
温礼旭,“.......”
又过了一会,张森尧再次搁下碗筷,重重呼出一口气说,“礼旭,我想麻烦你姐帮我送封信。”
温礼旭犹疑了,脸上浮现忧色,“可......”
“我不会让除了我你收信之外的人知道是你姐姐送的信。”张森尧知道他顾虑什么,目光坚定地看着他的眼睛,出言承诺保证。
饭后,张森尧坐在小方桌前,字斟句酌地写着信。温礼旭站在不锈钢台面前洗着铁盆里的碗筷,透过沾上油渍的玻璃往下看,能清晰地看到几个红黄头发的青年蹲在芒果树下,抽着烟露着满口黄牙肆意谈笑,也有几个蹲在一旁毫无形象地吃着盒饭饮着啤酒。
在这之前的很长一段日子里,他也蹲在其中,一口酒一口饭的。跟着他们,也不是每天都能吃上山珍海味的,更多的时候是蹲在路边啃两块五的面包或是扒拉一份十二十五块钱的猪脚饭。
闹铃响了。张森尧将写好的信塞进信封,封好口后拉开温礼旭的背包,把信放进去,偏头冲着他的背影说道:“放你包了,我走了。”
“后天见。”温礼旭头也不回地按压着洗洁精说,“我明天跟我姐学一下糖醋排骨.....”
“砰!”铁门震颤了几下。
温礼旭转头,看着无人的屋内,感叹道:“门何其无辜。”
底下的那群人一见张森尧,纷纷丢烟扔未吃完的饭未喝光的酒起身跟上去。他望着那行人远去的身影,收回视线,认真地刷洗着盆里仅剩的一只碗。
洗完碗,温礼旭将房间扫拖了一遍,才背包提垃圾离开。
晚上八点半的汽车总站,人声鼎沸,车主的揽客声盖过了汽车的鸣笛。
温莞宜下车后,顺着密密麻麻的人潮出了站,往停满摩托车三轮车的角落去。这个点镇上已经没有公交车了,只能坐摩托车或是拼三轮车回去。
她舍不得花八块或是十块坐摩托车直接到村口或是到家,大多数都是花五块拼三轮车。三轮车唯一不足的就是只到车站,下车了还要走个二十来分钟。有时候运气好,在半路碰上村里的年轻小伙,叔婶什么的,她能免费蹭个后座。
面对摩托车主的热情有人摇着头径直朝三轮车去,有人则停下说地址谈价格。不过,就算是最近的村,价格再怎么谈都不会低于七块。
“美女,回哪啊?”一戴着头盔黑色口罩的男人跨坐在摩托车上,两脚着地,两手扶着车把,边挪边问。
听着声音很是年轻且好像在哪里听到过——温莞宜脚步不停地摇头说不用。
男人穷追不舍,“价钱好商量。”
“不用!”温莞宜攥紧书包肩带加快了步伐。大多数情况下,摩托车主听到拒绝后,不会纠缠,因为他们不缺客。
而男人仍然不死心,还跟着她,问她是回哪里,近的话六块也行。
温莞宜来了气,回头就吼,“我说了不用!”
男人闷笑几声,四处看了看,旋即说道:“小表妹,上车。”
温莞宜愣怔在原地,一时之间不知作何反应,直直傻傻地盯着那双在路灯下带笑戏谑的眼眸。过了好一会,她不确定地出声,“只要小周奉献的急救包?”
顾屹愣了半秒,笑着点点头,“美女,回哪?”
“呃.....竹田村。”温莞宜不知道他在搞什么名堂,但还是决定配合他走流程,“多少钱?”
顾屹一口价,“十块!”
温莞宜不乐意,“八块!”
“行!”顾屹爽快地应下,将车头挂着的红色头盔拿下来,递给她,“戴一下。”
温莞宜接过戴好,上车。
摩托车缓慢地穿过汽车货车的缝隙,夜风吹鼓了他的黑色风衣,也吹乱她头盔下的碎发。
后视镜可见一辆紧跟着的五菱宏光。
“要不是你书听哥被监视了,今天来的会是他。”顾屹迎着算不上冷的风说,“那个视频,我们看了。”
闻言,温莞宜是又心慌又尴尬。“我表哥他知道吗?”
“不知道。”
温莞宜松了口气,“嗯。”
沉默了许久,顾屹问,“你想离开他吗?”
旁边疾驰而过三辆后座坐着裸露白嫩大腿化着浓妆扎着拳击辫女生的鬼火,令人烦躁的轰鸣声不绝于耳,尾气呛鼻。最后一辆鬼火的女生还朝着他们竖起了中指。
顾屹嗤笑一声。
温莞宜仰面望着墨蓝无星的深空,惨淡一笑,“可我能逃到哪?”
顾屹望着前方夜色下的车流,眸光坚定,“只要你想,我可以为你提供新的身份证,助你离开南安,至于去哪,看你自己。”
“新的身份证。”温莞宜轻声低呐。她已经控制不住地开始憧憬新的生活了,但很快扑面的冷风给了她当头一棒,“我没记错的话,上次在游艇,你喊他三哥来着。”
顾屹满不在意,“只是个无关紧要的称呼罢了。”
“为什么?”温莞宜盯着他的后背,自问自答,“就因为我是何晓与的表妹。”
“是也不是。”顾屹回答得模棱两可。
默了会,他又说,“要换作是小周,你还会问为什么吗?”
温莞宜没吭声。或许会问吧。
“你第一眼见我,是不是觉得我是个花花大少。”
“.........”
“不说话,看来是了。”他叹了口气,“在那样的圈子里,最不可避免的就是逢场作戏。”
温莞宜伸指戳了戳他的背,“你在那之前见过我照片?”
“天天见,你书听哥一天到晚小表妹长小表妹短的,还跟我炫耀你们的四人照。”那副得意嘴脸不是一般的欠揍,整的是他亲表妹似的。顾屹突然哑然失笑,呛了几口风,咳了几下,“他还说你盯着他哭鼻子。”
温莞宜彻底丧失说话的欲望。
两人在余下的路程都安静得如鸡。
摩托车在村口停下。一直跟着的五菱宏光也在他们身后的几米处停了下来,打着双闪。
温莞宜下车,低头翻包找零钱。
“我有零钱。”顾屹压低声音说,“你给我十块整的。”
温莞宜闻言抽出一张崭新的十块给他。
顾屹有模有样地拉开腰包的拉链,将十块钱塞进去,翻出两张一块钱递给她,说,“想好了,给我打电话。”
温莞宜接过道谢,“你回去的时候再揽几个客,免得被怀疑。”
说完,转身就走。
“嗯。”顾屹应着,举起胳膊冲着她的背影挥手,故意提高音量,“下次回来再找我,我给你再便宜一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