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野家住的是旧楼,建了十几年了,主要是老人和矿难者家属,归根结底,是群穷人。
楼道里堆满了杂物,特别是楼梯拐角那不到两平米的小地方,好像不占一下便宜,就吃了天大的亏一样。
过冬的白菜,大葱,捡来的塑料瓶破纸箱,冬天的酸菜缸发出难闻的味道,没人管,也管不了,不是封闭小区,没有物业,社区来说过几次,打了好几架,到最后,再没人敢来了。
方野只顾着给齐意照亮,完全没看见拐角处的那个破纸箱,绊上去的时候,心里无声的在呐喊,完了!丢脸丢大发了!
在护住手机还是护住身体这种惨绝人寰的心理斗争中,他几乎没有犹豫的,选择了手机,并且紧紧的抱在了怀里。
后背磕在了楼梯的棱角上,肩胛骨发出一阵顿挫的疼。
真的疼。
他想的却是,幸好不是头,不然得缝针,又是一笔钱。
心里也特别沮丧,他的生活怎么就不肯不给他一丝体面?让他在齐意面前装一装,自己过得还不赖。
连这个机会都不肯给,是不是太不讲理了?
方野躺在那里好几秒,一动没动,眼珠都没转一下,他只听见齐意杂乱的脚步跑下来,蹲在他面前,仔细的看了看,为了看清楚,还扶了下眼镜。
真他妈丢人丢到家了。
齐意伸手推推他:“别哭啊,你别跟我哭,就摔了一下,又不是摔死了。”
方野的姿势挺难看的,头悬空在两节台阶之间,倒躺在楼梯上,一只手里还摁着个土豆,破纸箱里掉出来的。
他想站起来,腿却使不上力,也不知道抽的什么疯,他冲着齐意伸出了手。
他们早就不那么亲密了,他们已经绝交了,他们还打了一架,打的所有人都知道了,彻底闹掰了。
方野的记忆跟着那只手伸出去的速度同时复活,可当他想要撤回那只手的时候,却被抓住了。
齐意的手永远暖洋洋,永远热乎乎。
齐意拽着方野站了起来,笑着看他:“真长大了,摔了都不哭了。”
方野甩了甩手,明明疼的是后背:“意哥,我们走吧,你也……小心点。”
把破纸箱踢到了一旁,手里的土豆干脆就塞进了上衣口袋,手机的灯光依然照着后面,下楼却也更加小心。
齐意住的地方并不远,走路十五分钟,其实这个地方就那么大,到哪也不远。
在那个蹲守过的垃圾桶旁边,方野停住了,踌躇着,但还是问了出来:“意哥,你……是出什么事了吗?就算是大学,也没有这么早就放寒假的?”
齐意还是淡淡的镇定的像是说别人的事一样回答他:“谁跟你说我是放寒假回来的?——我退学了。”
方野先是吓住了,呆呆的站在那里,好半天,又突然吼起来:“你他妈是不是疯了?吃错药了?那他妈的是d大,d大呀!你说退就退了?”
来回踱了两步,伸手握住了齐意的胳膊:“意哥,你听我说,你别一时冲动,考上那个大学不容易,我现在陪你回去,不就是北京吗,几个小时的高铁就到了,和老师好好说说,求求他们,让你回去上学。”
“挺容易的。”齐意笑着说。
“啊?”
“我说,我考上那个学校还挺容易的。”齐意继续笑着,拽出了自己的胳膊,摁着方野的肩膀问他:“有烟吗?给我根烟。”
方野放在嘴里两支,点好,递给了齐意一支烟,自己也狠狠的吸了一口。
齐意抽烟的样子挺熟练的,但也很好看,反正好看的人做什么都好看。
方野偷偷的看着齐意,也在刻意的掩饰着手抖,退学这消息让他心慌,虽然那种学校和他这辈子都不会有什么关系。
他知道齐意的后来,他都知道。
小心的打听过,其实也不用刻意去问,他考上了全市最好的高中,他物理竞赛获了奖,他成绩一直特别好,他去了d大。
这种事是个人都知道。
最后一个消息,是方野在学校外面的马路上看到的,他没有说谎,横幅的确拉到了马路对面,红底黄字,无比庄严,同时出现的还有齐意物理全国竞赛特等奖。
在这么个教资偏远落后的小破地方,能取得这个成绩,有天赋,也有拼了命的努力。
齐意学习一直挺拼的,这是他应得的。
学校门口拉了很多横幅,齐意在最显眼的位置,方野骑着自行车停在马路边,连车都没下,就那么一脚踩在路边的台阶上,一脚还踩着脚蹬子,直勾勾的盯着看,看了很久。
然后猛地蹬起了自行车,骑得飞快,干脆站起来骑的,没骑出去多远就出了满身的汗。
回到家,林雪拿着一个铁锤子在他刚进门时,抡起来就要砸他的头。
方野反应一直很快,偏过头的同时,锤子砸在了木门上,一个大洞,木屑蹦到了他的脸上,划了一小道伤口,渗着血珠。
只是一小道,一天就能好,方野从没在意过,他也知道妈妈是病了,这不是她的本意。
可是那天,他发疯一样冲着林雪吼,吼的是什么根本听不清,只是喉咙里持续发出的呜鸣,眼泪疯狂的飙出来,他自己都想不明白为什么会哭。
他好久都没那么痛快的哭过了。
林雪愣愣的,看着他,良久,才怯生生的说了一句:“老方,你头顶上应该有个血洞的。”
她用手比划着:“这么大呢。”
林雪看到了爸爸最后的样子,那个样子击溃了她,让她觉得和爸爸长相分毫不差的方野,就应该是那个样。
只是神经错乱,认错了人而已。
不是第一次,也不是最后一次。
方野又吼了两嗓子,看着林雪:“妈,你是不是又忘了吃药了。”
给林雪吃了药,收拾了屋子里的一片狼藉,扶着林雪去床上睡觉,要离开的时候,林雪突然握住了他的手,咬着嘴唇艰难的问:“野子,你是不是不想管我了?”
方野坐在床边,张张嘴巴,没有说出一个字。
他那天满脑袋想的都是,从今往后,和齐意都不会见面了吧,再也不会见到了。
原来生活也有对他特别仁慈的一面,抽完了两支烟的齐意,静静的看着他,黑夜里冷的可怕,也静的可怕。
方野哆嗦着手,给自己点了第三支烟,抽了一口,终于问了出来:“意哥,为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