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野靠在一棵树上,也不知道是什么树,黑漆漆的看不清,北方冬天能活下来的树很有限,不是杨树就是柳树。
在他眼睛里,大冬天的,都没有叶子,并没有什么分别。
身后那个人早就离得远远的了,可他还是喘的厉害,转身走了两步去了旁边的小超市,买了个打火机,往回走了两步,又继续靠在了树上。
腿抖的厉害。
哆哆嗦嗦的点了一支烟,抽起来不管不顾的,一口接一口,五支,没用多长时间。
突然他被呛住了,咳嗽的很长时间。
鼻涕眼泪咳了满脸,挺没劲的,他狠狠的踢了两脚身旁那棵树,然后转过头看着刘滨:“走吧,你得打针!”
破伤风,还要尽快,这个时间唯一开着的就是也开不了多长时间的矿区医院,两个人冒着雪顶着北风往前走。
雪下的很大,扑啦啦的,路上全白了,方野那双市场上买来的鞋一直打滑,根本走不快。
当然摔在地上的时候,憋闷的心情达到了顶点。
“靠!”他低声骂了一句,又扬起脸,对着夜空狠狠的吼了两嗓子。
刘滨见怪不怪的,方野总是抽风,时间久了也就习惯了。
但方野从来不会哭,打人和被打都从不掉眼泪,当然刘滨没看见他的眼泪,他低头从地上爬起来的时候,用衣袖悄悄的擦掉了。
敲了敲矿区医院值班室的窗户,看到里面亮了灯:“谁呀。”
方野的脸凑上前去:“露姐,我。”
不是亲姐,住在前面那栋楼的姐姐,叫白露,一开始不认识,可来医院来的多了,渐渐的就熟了。
“你妈犯病了?”白露从值班室往外走,打着哈欠给他开门。
“没,”方野摆摆手,“是他。”
手指指着刘滨。
刘滨露出极其憨厚的笑。
却在白露突然把他的裤子拽下来的时候,面露难色:“露姐,我吧,这儿吧……只有我妈,在我小时候……”
“啊——露姐你轻点!”
方野站在旁边,像是什么都没看见一样,望着黑黢黢的窗外发呆。
“野子,”刘滨揉着后腰跟在方野后面往外走,“那个人……你真认识啊?”
方野站在医院门口,又点上了一支烟,轻轻的点点头。
“谁呀?”
方野看着前面,很久,才说了话:“小时候的朋友……”
他静静的看着前面又说:“不是一路人。”
烟头扔在地上,踩了两脚:“我走了。”
刘滨拽住他的胳膊:“天都快亮了,一起吃个早餐吧。”
“我得赶紧回去,药劲儿过了,我妈该醒了。”并没有回头,留给刘滨一个后背,举起手摆了摆,就消失在了大雪地里。
雪真挺大,这么一会儿都没过脚面了,鞋子里灌满了雪,钻心的疼。
心也疼,不知道为什么。
方野到家的时候,还不到六点,天依然黑着,妈妈躺在卧室里睡得很熟,方甜的房间半开着门,方野站在门口望了一眼,没人。
他听见自己心里某个角落深深的叹了口气。
想抓紧时间睡一觉,可躺在沙发上,却怎么都睡不着,坐起来又点了一支烟,凑到窗户前,开了个缝儿,一口一口的吐出烟雾。
齐意。
这个名字真是好久好久都没想起了。
也不对,有时候还是会想起的,只是谁也不知道。
方野对于齐意最后的印象,是在满是大雪的操场上和他打的那一架,出手挺狠的,两个人都挂了彩,周围很多人看热闹,有老师也有同学,没人来拉架。
多热闹。
这样的热闹可不是每天都有,两个品学兼优的好孩子,竟然也会打架?
当然,那两个月方野已经彻底从好孩子的阵营里被划分了出去。
他那些日子好像把这一辈的架都打完了。
却也只是好像而已,后来他打了无数次架,一辈子太长了,总会有变数。
但他在那个地方,他曾经的家打的最后一架却是跟自己最好的朋友。
后来,两个人被学校的老师拉开的,没深没浅的年纪,怕出人命。
三四个老师合力才能拽住一个人,齐意拼命的挣扎,脚还往方野的身上踹着。
方野却认命的被几个老师摁着肩膀,他突然就变得冷静了,要打架先动手的是他,不想打了撒腿就跑的也是他。
他冲着齐意静静的说:“以后别管我,你他妈是我什么人啊,我用不着你管。”
他看着齐意因为太生气涨红的脸,看着他因为震惊眯起的眼睛,眼镜不知道摔到了哪里,没准儿是碎了。
他在竭尽全力的看着方野,好像想看看他是不是被鬼附身了?喝酒了?吃了假药?
可他看不清,近视也才一百多度,隔得没多远,就是看不清,白茫茫的糊成一片。
他伸手抹了一把脸,咸湿的液体满手都是。
方野轻轻的对旁边的老师说:“放开我。”
声音不大,但却真的被放开了,他踩着雪跑出了学校,像是被野狗追,再也没回去过。
搬家也就隔了两天,然后来到了这个破烂地方,城市的最边缘,住着一群老弱病残,衰败的好像一位癌症晚期快要死去的人。
方野的心在搬到这里后,就死了。
勉强活下去,或许是为了那一点点仅存的责任吧。
吱呀的开门声,打碎了他突如其来的回忆,转过身看了一眼,轻轻的喊了声:“妈,你醒了。”
林雪女士并没有搭理他,而是坐在了沙发上,拿起来烟盒,给自己痛快的点了一支烟,靠在沙发的靠背上,闭着眼睛,轻轻的说:“我梦着你爸了,全是血,头上被砸了一个大洞,太他妈惨了。”
林雪扭头看着方野:“野子,你说,你爸他那么好的人,他怎么就死的那么惨呢?这好人怎么就没好报呢?”
哭泣声伴随着啊啊的叫声,在冬天的凌晨响彻了整个楼。
而方野竟然觉得今天真幸运,茶几上的烟灰缸没有砸向自己或者窗户,林雪也没有冲去厨房去拿菜刀照着自己的胳膊往下割。
她只是尖叫了十分钟,十分钟后,像是累着了一样,靠着沙发深深的喘着气。
方野坐过去,挨着林雪,抓过她的手,轻轻的一根手指一根手指的揉着。
她的手肯定是麻的。
方野太熟悉了,做的也很熟练,他抬起头,看着林雪,笑了:“妈,饿了吧,我去煮点面,十分钟就能吃上早饭。”
方野看着锅里翻滚的面条,突然很想哭,那种情绪怎么都压不住,他一点也不想压。
眼泪一滴一滴的落在烧着沸水的锅里,伸手抹了抹,怎么都擦不完。
他把自己藏起来,在没人认识的地方不动声色的活着。
然而,命啊,都是命。
让他遇见了他最不想看见的那一位,旧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