钟婵仰望夜空,月影绰绰,繁星中星弓隐现,星箭闪耀正瞄向这座山崖,崖壁上的三人已渐渐消失在夜色中。
钟婵仔细辨听耳边呼啸的风声,忽地转身面下,双手拉开笥箧中的鸢蓬。鸢蓬展开,下坠之势顿缓,钟婵施展鸢翔身法稳住身形。
夜色太沉,根本看不清脚下的情状,钟婵只能依稀辨出张掖的方向,驾着鸢蓬朝西南方飞去。约莫十个弹指,钟婵已看见张掖城郭,为避开城门巡防的卫士,钟婵选中城郭近东南角最暗处降下,还未落地便已闻到一股熟悉的草药味。
钟婵落地处是座店宅的后院,草药味正来自这座店宅。钟婵极快地收拢鸢蓬,放回笥箧,站在墙根黑影中静观。这是座中等宅子,后院是厨房和杂物房,没有人住,院中还堆放着草药和调制药材的工具。
钟婵从气息辨出房中有三人,其中一名女子气息浅促,似乎身染重疾。钟婵悄然潜入屋中,卧房里点着灯,钟婵透过窗纸瞅见房中床榻前坐着一男子,正和床榻上的人说话,“……你这几日胃口不好,明日我给你开几服药,让董嫂给你熬些粥……”
“阿忠,我这脚病恐怕是无药可治了。我不想拖累你和……”是床上女子的声音。
“你怎地又说这些丧气话,不论如何我也会想法子治好你的脚。你今天没吃东西,早点歇息吧,我去开个方子。”男子起身扶女子躺下,然后吹灭灯,走出了卧房。
卧房门刚打开,钟婵便闻到一股药味。待男子离开后,钟婵悄悄潜入房中,来到床前,左手二指轻点女子耳后睡穴,然后帮女子诊脉。女子脉象浮数又实,阳郁而邪盛,再观其右脚,浮肿硬实,应是热毒祛而不散、反而耗伤血脉。这症状钟婵再熟悉不过,是龙首山上红土结界的热毒之症。
钟婵离开卧房,轻步走到外间。外间是医铺,刚才卧房里的男子正坐在柜台后面发怔。看男子举动,钟婵猜测其和床上重病的女子应是夫妻,男子定是为妻子的病发愁。
钟婵两步闪至男子身后,出手如风轻点其颈后哑门穴,再压住其左肩,小声道:“大夫莫怕,我并非贼人,绝不会伤你分毫,偷入贵宅确是迫不得已,万望海涵。我也略懂岐黄之术,尊夫人的病我有办法医治。”
钟婵的突然出现让男子惊慌无比,身子都在发颤,只是无法喊叫。可当钟婵说到夫人的病时,男子却猛地一震,似乎突然忘记了慌怕。钟婵知道,他绝不会放过治好妻子的机会,便解开其哑门穴,稍稍后退半步。
男子转过身,瘦削脸、留着短龇须,约莫四十来岁,盯着钟婵近乎哀求地道:“你真……真能治好我浑家?”
“夫人可是去过龙首山才着病?”
“正是。”男子见钟婵男装打扮,说起话来却是女子声气,颇有些诧异,不过他哪有心思想这些,叹口气道:“也怪我,我浑家本就不常上山采药。那阵子店里忙活,雇的帮工又回乡了,她就自个儿上山采些草药,谁知误入了逆林,就……就染上这怪病。”
“逆林?你是说那片红土林子?”
“没错,就是那片林子,也不知害了多少人!”
“大夫莫急,我能治好夫人。不过,夫人着病怕是已有旬月,中毒颇深,解毒需些时日。我有个不情之请……”
“你说,只要能治好我浑家,我什么都答应。”
“我早前遭遇歹人,为求保命才不得已偷入贵宅。想在你这里借宿几日,避开歹人后我便离开。这几日我会帮夫人解毒。”
“这……”男子犹豫半晌,才道:“这样,我就说你是我远房侄女,特地来帮忙照看叔母。我叫余忠,我浑家宁氏,闺女已经出嫁,这几日你可以住我闺女的卧房。”
钟婵喜道:“如此多谢余大夫。你就唤我阿善,你我口音不同,今后我就扮作哑巴。”
“你若真能治好我浑家,该是我谢谢你的大恩。”余忠引着钟婵走进后堂的一间卧房。卧房陈设简淡,但十分整洁,还有淡淡的蒸香。
钟婵简单梳洗后换回女装,到刚才的卧房中为宁氏诊治。在卧房等候的余忠见到钟婵,顿时愣住,站在他面前的竟是个清丽出众的秀逸女子。刚才外间灯光昏暗,钟婵又刻意站在暗处,余忠根本看不清钟婵的样貌,且心里慌怕、只惦着妻子的病,无暇去想这些。此刻想来,如此丽质的女子为何会独自一人?又为何会遇上歹人?
钟婵心里已想好了医治之法,她问余忠要来纸、笔和药臼等,写了道方子交给余忠,又从笥箧中取出龙鳞草,将龙鳞草捣成糊,敷在宁氏肿胀的腿脚上,然后以真气催动龙鳞草渗入腿脚血脉之中。
一炷香的时间,余忠照着钟婵的方子煎好药汤端了进来,见妻子肿胀的腿脚上渗出血黄的脓水,神志也有些迷糊,心里越发惴惴。他并不清楚钟婵的底细,只是为妻子这病他已遍访甘州名医,内服外敷用了不少方子,始终不见好转。他实在无计可施,甚至有些绝望,这才病急乱投医,让一个不速之客为妻子诊治。
钟婵也猜到余忠的心思,轻声道:“先让夫人安睡吧,明日辰时熬好药汤,我再为夫人推宫过血。对了,屋里还有其他人吗?”
“还有个仆妇董嫂,已经歇息了。明日我跟她说你是申时进城,戌时到家中。”妻子中毒后,余忠再无心打理医铺,索性把铺子关了,辞了之前的帮工,只留下仆妇董嫂做饭浆洗,自己一心照顾妻子。
第二天卯时,钟婵在后院见到余忠和董嫂,余忠脸上的愁容舒展了不少,竟似含着些笑意向董嫂说起自己的“侄女”。钟婵见董嫂身形瘦小、不大说话、手上长满老茧,从面相看是个勤劳本分的村妇。
洗过脸后,钟婵随余忠到卧房里为宁氏诊治。余忠定然已将钟婵的事告知宁氏,宁氏初见钟婵还有些担忧,待钟婵敷药、运功后,宁氏感觉腿脚麻木胀痛感顿减,精神也较之前好了许多,和钟婵小声聊起了中毒之事。
钟婵问为何将那片林子称作“逆林”。宁氏说五六年前,有位道行高深的枯荣道长为甘州祛邪攘灾,龙首山的凶气从那里释出,那里渐渐变成了红色,道长说那片林子是龙头上长出的逆鳞,生人切勿靠近,所以大家便叫它“逆林”。
之后,钟婵每日准时为宁氏敷药运功,同时也为自己疗伤调养,其余时间便在张掖城中走动,细细观察街巷店肆。除了余忠夫妇,她也不跟人说话。七日后,宁氏腿脚肿胀消去,还能下床走动,心中也再无忧虑,只剩下感激。
余忠更是大喜,对钟婵千恩万谢,还重开了医铺,只是他担心泄露钟婵之事,便没有再雇帮工。宁氏病愈的消息很快便传开了,余记医铺门前来了许多人,大多是来请余忠诊治误入逆林的病人。原来张掖每年都有不少人因误入逆林而中毒,但逆林毒物庞杂、毒性不一,没有包治所有毒伤的灵药,只能挨个诊治、对症下药。
钟婵不忍罔顾病人的苦痛,但如此一来必会引来绯云阁的歹人,还可能祸及余家。无奈之下,钟婵只得教余忠诊治之法。余忠熟知药性,但医技却很平庸,平素只是看些杂症,能学到几成只能看他的悟性了。
又过了两日,钟婵为宁氏开出最后一道方子之后,辞别了余忠夫妇。刚从后院离开余家,忽听医铺那边传来一阵急促响亮的拍门声,有人在高喊“开门”。
钟婵绕到医铺旁不远处,医铺门已经打开,门前围着不少人,有个胡人牵着两匹马,站在众人前面。医铺里传来洪亮的声音:“余大夫能医好自家娘子,却不肯为我兄弟诊治,莫不是嫌我的诊费太少?”
钟婵一听有些吃惊,这声音带着胡人口音,好像在哪儿听过?好像是……谷川脚店!对,是谷川脚店中那个手执金矛的男子。他也到了张掖,难道是巧合?
世上真正的巧合并不多,钟婵提醒自己。她靠近医铺前的人群,看见医铺中那男子的背影,穿着褐色翻领胡服,果然是他,谷川脚店中那个手执金矛的男子!
“……浑家的病只是碰巧……我确实不会医治……”余忠心里没有底气,急得语无伦次。钟婵留意到,人群中还有三人也是武人,这些武人很有可能就是绯云阁派来试探的歹人。
余家收留自己多日,不能连累他们。钟婵从人群中挤了过去,走进医铺,看着那个胡人道:“余家娘子的病是我治好的。”
胡人见来者竟是个清秀女子,很是诧异,上下打量一番,显然没有认出钟婵:“是你治好的?你是谁?”
“走方的郎中。”
“好,那就有劳郎中为我家弟兄诊治?”
“我虽只是走方的郎中,但我有三不医。”钟婵有意为难他,把所有的目光引到自己身上,以解余忠之围。她已换回女装,就连背上的笥箧和油伞,她也在城中一家绢铺里裁了块青布重新围裹,相信绯云阁的人应该认不出她。
“什么三不医?”
“一不医无名无姓之人。”钟婵要趁机摸摸他的底。
“我以为什么重要之事,原来是问名讳。我叫墨都,这位弟兄叫热西提。还有什么想问的?”墨都指了指人群中牵马的胡人。
“二不医来历不明之人。”
“我们是吐蕃商人,在大唐行商多年。多仁商号,不知郎中可曾听过?”多仁是吐蕃巨商,从吐蕃贩运牛马、香料、毡毯、珠翠和金银器,换取大唐绢帛、瓷器、茶叶和漆器等,钟婵确也有所耳闻。
“三不医大奸大恶之人。”
“哈……哈!我等只是商人,这大奸大恶,哈……实在不敢当。”墨都的笑意中看不出半分虚假,他真是忠直之士?还是听惯了自己的谎言,将谎言当了真?
钟婵盯着墨都,思忖片刻,道:“既是如此,那就请阁下带路,别误了诊治时间。”
墨都迟疑地瞅瞅余忠,又瞅瞅钟婵,然后大步走出医铺,邀钟婵骑马,自己骑着另一匹马在前引路。
墨都骑着马,不疾不徐前行一阵后,笑着对钟婵道:“还没请教娘子尊姓大名?”
“阿善。”钟婵淡淡地道。
“阿善娘子,听你的口音,不是本地人氏吧?”
“嗯。”钟婵知道墨都是在试探自己,刻意说话含混不清。
墨都见钟婵神情冷漠,继续道:“我听说这逆林之毒五年来无人能医,不知娘子是如何医治此毒?”
“这什么林什么毒竟如此厉害?”钟婵故作惊讶。
墨都摸不清钟婵底细,只得继续试探:“娘子不知?难道娘子没有到过龙首山上的逆林?”
“本来今日准备上山采些草药,却遇到你们这些求医的,这不又跟你来看诊。”
“喔,这可就怪了。娘子没到过逆林,也不知此毒,竟然能解毒治病?”
“这有什么奇怪的,我给医铺娘子吃了我家祖传的药丸,没几日她就痊愈了。”钟婵轻描淡写,悄悄观瞧墨都神色。
墨都自然不信钟婵所言:“哦?什么药这么灵?”
“都说了是我家祖传的药丸。”钟婵装作有些不耐烦,墨都也就不好再多问。只是钟婵瞥见墨都的脸上藏着冷厉,元识告诉她,危险正一步步靠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