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凌衣半蹲在地,仰头凝视他,神情虔诚而真挚。
相顾无言中,岑遥栖也在手底下轻轻勾了勾他的指尖,示意他不用担心。两只手相互纠缠,仿佛能依靠的只有彼此。
“你刻你的,不用管我,我看你就行。”他轻声说道,怕打破这来之不易的温情。
片刻之后,谢凌衣改为坐在他的身旁,他静静地看他认真地动手雕刻。
老实说,岑遥栖手法不算漂亮,甚至可以说有些笨拙,可胜在那只手瘦长纤细,就算什么都不做也极为赏心悦目。
微风吹拂他细碎的鬓发,有些挡视野,谢凌衣想都没想,动手将他的鬓发掖到耳后。
明明该做的都做了,但他此刻却依旧像是个情窦初开的毛头小子一样笨手笨脚,依旧为此刻再寻常不过的日常而怦然心动。
或许打心里起,他就没有那么高远的目标,他所走的每一步都是被命运裹挟,不得不反抗,这样稀疏平常的日子却是他的求而不得。
两人都没说话,不想打破此刻难得的平静,像是害怕久违的温馨也如镜花水月一般易碎。
谢凌衣移开目光,看向花朵所剩无多的桃树,昨夜的风雨太大,吹散枝头不少柔弱的花瓣,徒留光秃秃的枝丫。
表面风平浪静,但底下的波涛汹涌彼此都心知肚明。
谢凌衣瞳孔涣散地直视前方,看着日光的阴影从一侧躲到另一侧。
闻烟和夏侯重台没死,他做不到放下曾经的血海深仇去过梦寐以求的生活,岑遥栖也不会愿意。所以背负在身的东西没有消失,反而像滚雪球一般越滚越大。
想到这里,他突然觉得身体发冷,回过神来才记起太着急找岑遥栖,只穿了件里衣。
一件外衣披在他的身上,他回头,毫不意外看见那张端丽冠绝的脸。
他刚想拒绝,就见岑遥栖伸了伸腰:“我穿的衣裳比你多,你就安心穿着吧。”
谢凌衣瞥了一眼他身上的中衣,又收回了自己的手。
他们两人身量相仿,他穿得也并不违和。
谢凌衣穿好之后,下意识地嗅了嗅外衣上的味道。
让他颇为惊喜的是,它不仅闻到了上面熟悉的昙花冷香,还有一股更为熟悉的味道。
他记起岑遥栖昨天晚上同他说,他身上的味道像雪,冷到仿佛万物凋零。
这或许就是他口中的冷雪香,他的心中不免生出窃喜。
岑遥栖身上有他的味道,简简单单的几个字却让谢凌衣生出前所未有的欣喜,或许他的身上也会有昙花冷香。
“你雕完了?”他忍不住翘着唇角,心情十分不错的样子。
岑遥栖点头,把完成的作品递到他面前,让他得以细细观察。
谢凌衣从他手里接过这木雕雪人,手指抚摸着稍微粗糙的表面纹理,这东西并不大,圆滚滚的肚子分外明显。按理说这么个简单的样式应该很好上手,可他手上的这东西依旧潦草,要不是提前知道他雕的什么,他可能还要猜上一会儿才能明白这是什么东西。
可他一点都不意外,毕竟之前那个小纸人也丑得别具一格。
对上岑遥栖询问的目光,谢凌衣沉默一瞬,才慢慢给出评价:“挺好,跟长生过年捏得很像。”
对方似乎对他的评价并不满意,把木雕雪人从他手里夺了回来。
他一本正经地看着谢凌衣,然后说道:“你知道这可不是什么夸人的好词。”
过年那会儿,祝长生堆的雪人简直可以用惨不忍睹来形容,他可不想承认自己雕的和他像。
谢凌衣瞥他一眼,在心里回答:他可没想夸他,这样的用词已经是他斟酌许久之后的成果了。
想了想,他又忍不住叹口气。他还还嫌弃祝长生呢?他这东西也没好看到哪里去。
岑遥栖不满意抓着他的脸,威胁地眯了眯眼睛:“给你个机会,重新说。”
谢凌衣白皙的脸都被他捏红了,也没屈服:“长生看见应该会很高兴,毕竟这么像。”
岑遥栖:“……”
他陷入了怀疑,松开钳制谢凌衣的手,把木雕雪人来来回回翻看几遍,不禁发出疑问:“真的有那么丑吗?”
谢凌衣毫不犹豫地点头,眼神都带着几分坚决。
“下回照着你刻。”岑遥栖磨了磨牙,脑中有了想法。
谢凌衣立刻沉默下来,他都不敢想那玩意会丑成什么模样。
有时候他会无比赞同那句祝长生随他的话,最起码动手能力确实一脉相承。
“其实人也不需要处处追求完美,心意到了就好。”
“比起一个栩栩如生的木雕雪人,长生肯定更喜欢你手中的这个+。”谢凌衣说道。
岑遥栖挑眉:“真的?”
谢凌衣点头:“当然。”
“啧,别指望我会改变主意。”岑遥栖不上套。
谢凌衣避而不谈:“走吧,把它送给长生。”
他先一步站起身,冲岑遥栖伸手。
后者跟着站起身,拍了拍身上的木屑,慢条斯理地整理好衣袖上的折痕。
“真不要我给你也雕一个?”岑遥栖一边走,一边问。
谢凌衣义正言辞地拒绝了:“不用,祝长生是师弟,你给他就好。”
他这话刚入耳,岑遥栖就失笑一声。
“那可不行。”他摇头,“我可不能厚此薄彼。”
“我还记得你之前说的话呢。”
“什么,长生年纪比我小,你偏爱他也是正常的。”
岑遥栖压低嗓音说话,学他学得活灵活现。
谢凌衣:“……”
他再度沉默下去,这都多久的事情了,他怎么还记得!
“是吗?我不记得了。”他避开岑遥栖的目光,一脸正色。
岑遥栖挑眉:“这装傻的本事学得不错。”
谢凌衣波澜不惊地回答:“主要是老师教的好。”
“那尊师重道怎么没学会?”岑遥栖语气懒散。
谢凌衣脚步微顿,侧头坦然说道:“你主要是你连尊老爱幼都没教好。”
“嗯?怎么就没教好?”
“你让我一回。”
“你想得美。”
“你不是自诩做师尊吗?不应该让让我这个徒弟吗?”
“那你这个做徒弟不应该体谅体谅我这个师尊吗?”
……
他一路东扯一句,西扯一句,很快就走到了后山。
“你到底熏的什么,才有身上的昙花香?”谢凌衣终于问出了一直想问的话。
岑遥栖笑着看他:“想知道啊?”
谢凌衣给了他一个不置可否的眼神。
“也不是不行,只要你保证刚才说的话再也不提,我就告诉你。”岑遥栖正愁没办法彻底打消对方的狼子野心,这不是瞌睡来了有人递枕头吗?他顺势说道。
谢凌衣一脸严肃的道:“其实我一点也不想知道。”
岑遥栖看他否认的这么快,差点笑出声。
“逗你玩的,谁让我是做师尊的,徒弟想知道什么,我自然知无不言。
谢凌衣对他这话表示怀疑,他可不觉得对方是什么贴心好师尊,一般笑得这么和蔼,要么是憋着一肚子坏水,要么就是准备给他下套。
他突然不抱期待了,有些后悔问这个问题。
岑遥栖冲他勾了勾手指,示意他靠近点。
谢凌衣只看一眼就知道他又想耍他,不但没有如他所愿的靠近,还警惕地往旁边撤了两步。
岑遥栖开始反思自己,他看起来有那么不怀好意吗?
“不想知道了?”他道。
谢凌衣认命地走到他的面前,有预感他不会说出什么有用的话。
岑遥栖附在他的耳边,轻声道:“你没听过体香吗?”
谢凌衣:“……”
去他的体香,就知道他说不出什么好话。
他瞪他一眼,好笑又无奈。
“昨天闻那么久,还没闻腻吗?”岑遥栖笑着问。
谢凌衣在他身边,淡定的回答:“我说没有,今晚也能闻吗?”
岑遥栖摇头:“不能,在你还没放弃不切实际的想法之前, 应该不行。”
说完他还拍拍他的肩膀,一本正经地安慰他:“希望你早日认清现实。”
谢凌衣无奈,他是彻底没脾气了。
两人一路插科打诨,比平时谢凌衣一个人来这里要慢上不少。
等到几座挨着的坟出现在他们面前,一路上刻意营造的轻松氛围立刻荡然无存。
两人都默契地沉默下来,走动的沙沙声都格外清晰。
旧坟的土还没干就又添新坟,换作别人,大概心情都不会好过。
他把做好的木雕雪人摆在祝长生的碑前,胖乎乎又潦草的木雕倒真的和祝长生过年堆的雪人很是相似。
那旁边还放着干枯的桃枝,不用想也知道是谁放在这的。
岑遥栖有些感慨地抚摸着上面的碑文, 明明也没多久不见,他却有种恍如隔世的感觉。准确的来说,他们之间隔了两回生死。
都说时间会淡化一切,但好像在他这里并未见效。记忆里的祝长生还是那样鲜活,有种分外浓烈的色彩。
谢凌衣知道岑遥栖表面若无其事,实则暗自把祝长生的死亡都怪在自己身上。他刚想出口劝慰,就听见他开口发问。
“如果有机会能改变他们的命运,你会愿意试试吗?”
岑遥栖声音很淡,好像被刚起的风一吹就散。
但其实他是个坚定不移的人,一旦他下定决心,任何人都没办法让其改变想法。
谢凌衣一开始并不能马上理解他的意思,毕竟他口中的他们的命运好像早就尘埃落地。
他总觉得对方不像是想要他的答案而是在自言自语。
“长生的死你别揽在自己身上。”谢凌衣没回答他的答案,拧着眉劝慰道。
岑遥栖摇头,其实不止长生,还有无双,以及虞灯,他们不幸的命运都和他脱不了干系。
他觉得自己也应该对他们的人生负责,只是谢凌衣肯定不能明白。
岑遥栖也想过就这样毫无负担地过下去,至少谢凌衣还在他身边,可这想法只在脑海中存在一刻,他就发现自己其实做不到。
一旦闲下来,他就会想到去年年关的热闹,对比如今,明明是春日,他却觉得萧瑟无比。
他说服不了把曾经鲜活无比的人都看成纸片人,他们也有血肉,十多年的相处时光无法造假。
上次濒死之际时眼前出现的一切,他也没办法把握真假。但他一向是敢赌的人,只要有三成的把握,他就敢试。
如果他都能活下来,那其他人为什么不能?
他知道自己不能冒险,他不仅要为自己考虑,还有谢凌衣。
所以他要把三分的可能变成十分。
“岑遥栖?”
他回过神来,听见谢凌衣在叫他。
“嗯?”他茫然地偏头。
谢凌衣怕他触景生情,直接说道:“这边风大,我们先回去吧。”
岑遥栖站起身,拍了拍手,同意了他的提议。
他不能自作主张,必须要说服谢凌衣。
可这计划确实冒险,正常人都很难相信。
但他愿意相信之前看见病房的自己不是假的,他合理怀疑,是系统怕他会改动剧本,才会火急火燎地又给他送了回来。
自他回来之后,系统一直装死,让他没办法求证,不过这更加坚定了他的想法。
一切从他开始,自然也要从他这里开始改变。
闻烟都已经回归神位,正式成为神女,而夏侯重台虽然被封印了,但他毕竟是男主,要是一直不出来,那还怎么虐恋情深?过不了多久就要出来蹦跶。
越往后就越难对付,毕竟他们还是肉眼凡胎,要逃脱原文的设定不是容易的事。
他记得书里曾经提过飞升的配角,无一例外都是无情道剑修杀妻证道的设定。这毕竟是十年前修仙虐文的大众设定,也很正常。
想到这里,他偷看旁边谢凌衣的侧脸一眼。
对方要是真的知道他在心里想些什么,绝对不可能像现在这样淡定,即使他有把握。
可他必须要回那个世界一趟,光他和谢凌衣活下来还不够,他要所有被命运洪流所裹挟的配角都活下来,这是他欠他们的。
岑遥栖抬头看向天边,如烈火般艳丽的彩霞一望无际,美得张牙舞爪,一改旧日的乌云滚滚和颓唐压抑。
阳和启蛰,品物皆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