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门前面十步内,只有地上的朱泰野和马上的朱祁镇两人。
城楼上的火光与天上的月亮将两人的身影拉的很长,可能是因为角度的关系,朱泰野被月光照耀的身子比朱祁镇长了一大截。
听了他的话,舒良心在一个瞬间停止跳动,侧头迎向卢忠的惊恐视线。
风猛然而起,乌云遮蔽天空,远处雷声阵阵,在这北方冬日的寒冷深夜,似乎很快就要下一场大雨了。
舒良的蟒袍被风吹起,在城楼上猎猎作响,他尽力让自己的声音变得平稳。
“鲁王殿下,此时天色已晚,多有不便。陛下体恤众军士,明日天明,殿下便可入殿参拜。”
朱泰野沉默了片刻后道:“既如此,那便多谢公公了。不过眼下寒风凛冽,天公欲雨,城外无从躲避,臣请愿让众军士中有负伤者入城疗养。”
方才一战,两边都有很多伤兵。瓦剌自不用说,打了败仗,受伤的人要么投降,要么就被砍死,被俘虏的就有万余人。但赢了这一战的朱泰野和于谦、孙镗等人,也有许多伤兵。城外天寒地冻,民居全无,若是没有得到救助,会有许多人熬不过今晚。
这理由合情合理,但舒良却万万不敢答应。
若是朱泰野趁着开门的时机,带着人冲进紫禁城,重新迎立朱祁镇,他舒良可担不起这个责任。
“殿下,开关城门乃是大事,奴婢不敢做主,唯有回禀陛下定夺。”
他已打定主意,待会只说朱祁钰公务繁忙,或者直接说他已经歇息下,将所有责任揽到自己身下,除非七门守卫已经全部防卫待必,否则绝不开城门。反正只要朱祁钰在任一天,他就不会有事,至于那些受伤的士兵们……
只有先苦一苦他们了。
他的声音被风吹着,传到了底下所有人的耳中。
朱泰野眯了一下眼睛:“那就麻烦公公了。”
朝上面抱了抱拳,伸出了手。
舒良一时有些不清楚他的意思,直到卢忠戳了戳他,才明白过来,要将圣旨给到朱泰野,又不能直接扔下去,那可是大不敬的罪过。更不能下去城楼,不然刚才的说话便不成立了。
思索片刻后,便将那圣旨用绳子绑住掉了下去。
用绳子从城楼往下传递圣旨,这在整个历史上,都是绝无仅有的画面。
风很大,吹的那圣旨在空中左右摇摆。
所有人的目光都看向了这边。
朱泰野静静站在原地,看着那圣旨越来越低。
直到圣旨垂到他面前时,他伸手拿住那条线,用力一扯,将绳子绷紧的同时,抽出腰间的剑斩去。
绳子断裂。
城楼上的舒良也因为惯性往后一仰,被卢忠给顶住了才没摔倒。
但并没有人注意到他。
所有人都将眼光看向了朱泰野,只见他拿着圣旨走了回来,到了朱祁镇的马下,仰着脸和他说了几句话。
他的声音很低,除了他们两人,就再也没有其他人听到。众人只看到,朱祁镇的脸在一瞬间变的惨白起来,嘴巴轻轻在抖,似乎是想说什么,但最终还是没有说话,只是僵硬地点了点头。
朱泰野抱了抱拳,退后一步,身边立刻就有一个士兵走了过来,牵着朱祁镇的马到了城门下面。
马蹄声滴滴答答,踏在青石板上,响在了每一个人的心里。
到了城门下,马上的朱祁镇仰起了头。
良久,一个颤抖的声音响了起来。
“弟弟……安好否?”
……
“悬瓠月落城上墙,天子死不为降王。”
皮条胡同,任长恨的宅子里,李再尹抬着头看向天上的月亮,低声念起这首写给金朝亡国皇帝的诗。
“李县令,若是太上皇再登大统,你这诗被人听到了,免不了抄家灭族之苦啊。”刘悦嘴角带着一丝奇异微笑:“鞑子刚刚退去,皇上便让锦衣卫接管了城楼,不准任何无关人等靠近,看来也是有所戒心。”
李再尹看了他一眼没有说话。
刚才瓦剌大军败退后,眼看着朱泰野的军队接近,守城的百姓和士兵都以为是救星来了,整个城楼一阵欢腾,长久的压抑终于得到了释放,每个人都发自内心的高兴。
但很快,就有一群凶神恶煞的锦衣卫跑了过来,将他们粗暴地赶下了城楼,勒令他们各自回家,紧闭房门不准随意出入。
众人一头雾水,只得各自回家,甚至连尸体都来不及收敛,放在了城门两边。
只有少数几人明白过来,这是朱祁钰怕朱泰野趁着胜利之势,进京夺位,这才故意防着。
“我听说,其他七门的守军正在往回调动,如果让他们都赶回来,那就麻烦了。”吴长山面有忧色。
“大军入城,拱卫紫禁,需两个多时辰。离方才在锦衣卫中的暗探说太上皇想要进城被拒,已经过去了半个时辰,不可再等了。”任长恨面无表情,耳朵却已经通红。
“是,成败只在今天。若是拖的久了,反为不利。”刘悦沉声道:“吴队长,请你去告诉周长江兄弟,十年苦熬,只在今日!”
吴长山的脸顿时通红,带着几个士兵抱拳离去,一言不发。
等他的身影消失在门后,刘悦面向李再尹道:“今日我见那红夷人箭法不俗,贤弟能否请的动她?”
“这……”李再尹犹豫片刻:“这可是要诛九族的,我……”
“她一个红夷人,已经死了两个同伴,只剩两人,还有什么九族可诛。”刘悦挥挥手道:“贤弟可不告诉她所行何事,只让她做准备便是。”
“这怎么行!”
“有何不可?”刘悦低声道:“此番凶险,你我皆知,即便有一丝可能,也绝不可放过!何况她只是一个红夷,非我中华正统。”
李再尹正色道:“刘兄此言差矣。她们四人虽非华夏正统,方才为守卫京师,也已经死了两人。况且要人卖命,怎可欺之……”
刘悦赶紧挥挥手打断他的话:“贤弟所言极是,是我孟浪了。”他从怀中拿出一个东西,在旁边任长恨的目光中,交给了李再尹:“殿下说持此物,往左扭动时,便有火花冲天。”他顿了顿道:“此物一发,绝无退路,贤弟可要想好。”
李再尹接过这东西看了看,比一般的烟花要小巧许多。将其放入怀中,和任长恨的目光四目相对,坚定地走出了大门。
刘悦默默的看着他消失之后,回头看了一眼身后的房间。
摇曳的烛火印出一个缩在墙角瑟瑟发抖的身影,那是和他们一起过来的衍圣公孔彦缙,从听到瓦剌攻城开始,他便一直就是这幅样子。
而且不知怎的,对身后的人有了阴影,无论何时都要贴着墙角站或坐,身后若是有人,他便永远不能安稳。
刘悦轻轻摇了摇头,在树后拿出一副弓箭,走出大门,往巷子里面走去,到了里面大门前时,他看到门是虚掩的。
他在门上敲了敲后,推开了大门。
里面,那一男一女两个红夷人,正面朝西方,双手互握,手指交叉拿着一根银色的十字架,虔诚地跪着,嘴里还在说着他听不懂的语言。
听到开门声后,那两人刚好念完了祷词,睁开眼睛站起身。
“两位,我有一事想要帮忙。”刘悦走进了门,顺便合上了房门。
两个红夷人先看了一眼他手中的弓箭,然后又互相看了一眼,由女红夷人先说话:“请问你有什么事要我们贵干?”
她的口音怪异,用词也不太准确,刘悦在心里暗道不愧是蛮夷,竟是女人先开口。面上却笑容不减:“方才守城时,我见这位女勇士……”
“请叫我骑士。”那女红夷人不卑不亢的道。
刘悦又在心里骂了一句,笑着道:“这位女骑士箭法不俗,想要请你帮一个忙,在一个关键时刻,射中一个人。”
女红夷人眯了一下眼睛:“我得到的消息是,明国的人是不可以在城里拥有弓箭的。而且……我不认为在蒙古人已经退走的情况下,还能用得到弓箭。所以……”她摇了摇头,用身体拒绝了刘悦。
“是的,但我是大明的官员。”刘悦道:“而且据我所知,你们有两个同伴在城楼上不幸被蒙古人射死了是吗。”
看到他们脸上露出异样,刘悦拿出了杀手锏,这也是他之所以敢来的底气,他从这两人之前的行为猜到了他们是“景教”中人了,而对景教中人,只要提到一个名字,他们基本不会拒绝。
于是,他毫不脸红的扯谎:“刚才我听到消息,这次战死的人太多了,没有地方可以掩埋,所以只能就地焚烧,自然也包括那两个人。如果你们的天主知道了他们的尸体被焚烧,应该不会允许他们进天堂吧。”
那男红夷人表情一呆,不由自主的露出了悲伤的表情,而那女红夷人的目光,则是在一瞬间变的犀利至极,看的刘悦心里发虚,竟然不自觉想到了朱泰野的眼神。
他深吸口气,尽力不让自己的声音有异样:“如果你能帮我这个忙的话,我能帮伱们拿到那两个人的尸体。”
男红夷人立刻看向了女红夷人。后者再沉默了片刻之后,走上前从刘悦手上接过了弓箭。
“上帝保佑你。”
说话之后,她便走出了大门。
……
“都赢了还要守什么门啊。”德胜门城门里面,一个锦衣卫校令被寒风吹的发抖,忍不住低声抱怨了一句。
他的前面,是数十个锦衣卫。这些人站在甬道两边,只有他和其他几个,被从巡视内城的位置不幸的调到了这里,还是甬道外面,被天上的风一吹,身子又是一抖。
突然,他的面前闪过了一个穿着白色飞鱼服的身影,心里一紧,立刻低下了头不敢出声,深怕被巡视的百户洛长流听到自己的抱怨声。
但怕什么来什么,那白色身影停在了他的面前。他将头越发低了下去,看着洛长流腰间的绣春刀,大气都不敢出一口。
“你若是觉得冷,此刻便可回去了。”洛长流那标志性的冷漠声音响起。
“属……属下不敢。”
锦衣卫低下了头。他知道这洛长流是十年前在登州杀了几个倭寇,立了功之后被锦衣卫吸纳进来的,短短十年便从一个小兵当上了百户,可算前途不可限量,只是性格很是严肃,以秉公执法闻名,极少露出笑容,自己正好怎么就落到了他手上。
“看看你身后堆的尸体,这么多人死在了这里,你只要守一夜城,有什么不满的?要我向上司禀告,将你调离锦衣卫吗。”洛长流冷声道。
如果不是守城时不允,这校令立刻就要跪下去了。
幸好这时,一阵嘈杂声音的响起给他解了围。
他和洛长流同时抬头看去,只见外面瓮城门外面灯火闪烁,一群人似乎是被守门的锦衣卫给拦住了。
洛长流眼神一凝,又立刻放松下来,看到被吸引了注意力的锦衣卫指挥使卢忠,带着两个贴身护卫走来,他立刻迎上前去。
“怎么回事?”卢忠皱眉道。
“指挥使,好像是之前守城的义民想要过来收敛遗体。”洛长流抱拳行礼道。
“收什么收,明天自然会给他们收。”卢忠哼了一声,想了会儿,还是走了过去。
那两个贴身侍卫跟了上去,洛长流也跟在了身后。其中一个侍卫听到脚步,回头看了一眼,露出询问的表情。
洛长流轻声道:“我有事要等会儿汇报指挥使。”
那侍卫还以为是城防的事,点了点头不再管他,让他跟在身后。
四人走到瓮城门下,此处城门因为要放百姓出去,是开着的,还没来得及关上。
大门下面,一个穿着短衣,露出手臂上刺青的瘦长大汉被锦衣卫拦在了外面,他的身后,跟着有上百个同样打扮的人,卢忠一眼就认出了他们的身份。
打行。
“周长江,你不在你的东城好好待着,跑过来这里干嘛!”卢忠认得带头的那人。
“指挥使大人。”周长江恭恭敬敬地行了一个礼:“方才守城时,我们有几个同袍尸身还在没来得及收敛,请指挥使大人开恩,让我们收敛一二。”
“这怎么行。”卢忠摇头道:“尸身皆是明天收敛,怎可由你随意而为。”
“大人!”周长江跪了下去,声音凄切:“小人带着兄弟们出来守城,只为了不让鞑子进城。谁曾想到他们……”
他已经说不下去,身后的一百多人也一齐跪倒,场面颇为壮观。外面民居处,似乎有许多人正在偷偷看向这边。
“本官知道你等皆是为国而死,但朝廷旨意所在,本官也是身不由己啊。”卢忠知道这些打行因为常年经历生死,对兄弟义气看的极重,而且周围也有不少百姓再看,因此便也没有骂他。
“小人知道,但他们的父母将他们交给小人,此刻却连尸身都无法带回,如此天色,似要下雨。如果他们的尸身淋了雨,小人实在是……”周长江磕了一个头,顺势从怀中掏出一个东西,往前滚了一下,声音也放低了许多:“今日之后,三天内,只要是锦衣卫的兄弟们过来东城十八间妓坊,小人绝不会收一分银子。大人在东城的十间赌场里,也可以畅玩五日,赢了自行带走,输的便都算小人的。”
卢忠抬起了前脚,不动声色地踩在了滚来的东西上面,从触感上而言,应该是一块黄金。
他叹了口气:“难得你有如此义气,本官也是深为感动,这样吧,你带些人进来便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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