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着于谦这张苍老的脸,朱祁钰在那么一瞬间有些失神。
半个多月前,是他和胡滢以及其他大臣,把自己从王府里拉出来,变成了摄政王。
十天前,也是他,把自己从群情激愤的朝臣面前解救出来。
现在,又是他,让自己登上了这九五之尊。
朱祁钰想要像以前那样,扶起于谦,先夸奖一番然后询问。
但身下坚硬的底座提醒他,现在不是以前了。
面前恭敬的大臣们低下的头颅也在提醒他,十天前,同样的这批人,在这大殿上是如何疯狂的殴杀了王振的同伙马顺的。
喜怒不形于色,这是他做皇帝学到的第一件事。
“何事?”朱祁钰的话语中,听不出喜怒。
于谦躬身道:“也先得志,扣押太上皇,势必轻中国,长驱而南。臣请整顿诸边,协力防遏。京中三大营兵械已尽,宜招募民兵,令工部缮器甲。鞑贼入关,必骚扰百姓,臣请徙附郭居民入城。”
这些都是必要之举,朱祁钰没有不答应的道理。
“准。”
于谦谢了声万岁,又道:“各地勤王军不绝,然京师粮草积于通州,来往运输颇难,臣请下令各地勤王官军自通州而来,自取粮草,毋弃以资敌。”
“准。”
于谦叩首道:“也先若围京师,臣请遣都督孙镗、卫颖、张軏、张仪、雷通等分兵守九门要地,武将石亨、杨洪、柳溥等为将帅,列营城外。”
“准......”奉天殿里一阵哗然,朱祁钰也猛地瞪大了眼睛:“于爱卿,你方才说,要于城外迎敌否?”
武官侧里,之前从土木堡千里逃回来的石亨站了出来:“于尚书,京师墙高壁坚,也先千里奔袭,必定人困马乏,为何不固守城内,待也先攻城不下,力竭则退。”
于谦回头看去,他虽然已经五十余岁,但眼中光芒未曾因为年老而衰,反而愈发刺眼,其中杀气涌现,如同一把尖刀。
石亨也是身经百战的人,竟也不敢和他对视,转过了头。
“也先远道而来,若见我等紧闭城门不出,必定看轻我等。大明朝煌煌祖宗大业,人口千万,万邦来朝,如何畏惧残元旧党?”
于谦的声音犹如金石,响彻在奉天殿上。
半晌,才有一个声音道:“城外与也先野战,若是大败,又当如何?”
于谦转头看去,这是和他一样,刚升为户部尚书的陈循。
“若是兵败,我以一身当之,请陛下处死臣。”
众大臣默然不语,不再说话。
朱祁钰心头狂跳,尽力抑制心神道:“于爱卿此心可鉴日月,朕岂有不准之理。”
“谢陛下。”于谦磕了一个头后,站了起来,退回文臣中。
大殿许久无人说话,直到舒良站出来大声再问“还有何事启奏”时,都察院御史周德上前拜道:“陛下,正统之时,太监王振朋党为祸,如今,其虽已死于土木,然党羽尚存,臣请陛下彻查之!”
他这番话立刻引起了众人的共鸣,又有许多大臣上前一步,纷纷控诉着王振的过错,大有不查了他的党羽,就不得善罢甘休的样子。
朱祁钰对这个土木堡之变的始作俑者也是极为痛恨,叫过刑部大臣,要求他严查彻底,凡是与王振有关之人,全都不要放过。
此事过了之后,便要讨论瓦剌大军了。
胡滢上前一步,从袖中掏出奏折道:“陛下,瓦剌西路骁将阿乐出,率兵抵达陕西肃州、镇夷等处。当地守将与之战,两战两败,互有胜败,然鞑贼轻兵简骑,坚城可挡,野外难逐,西路已损失士马万余。”
他话一说完,便有兵部右侍郎王伟禀告:“陛下,中路也先与阿剌知院率寇犯大同,总兵郭登以坚城拒之,也先乃补本部兵员,共有骑兵三万余,步兵三万余,阿剌知院亦领三万余人,久攻不下大同,已自居庸关而下,胁太上皇,犯宣府。”
大殿上又是一阵哗然。
西路军互有胜败,还算是一个好消息。
但中路的也先和阿剌知院汇合成了一部,已经有了十万大军,宣府守得住吗?
朱祁钰虽尽力在稳住脸色,但眼中已经有了些慌乱:“这......宣府总兵何人?”
“回陛下,总兵杨洪。”
朱祁钰曾经见过这人,是一个精瘦的老头,顾盼有姿,似乎是个能人。
“去信,要他一定要守住。”
朱祁钰也没有其他话要说了。
“是。”王伟叩首退了下去。
他还没站回去,又有锦衣卫指挥使卢忠上前:“臣有一事禀告。”
朱祁钰脸色已经有些白了,难道又是一个坏消息?
对了,王伟刚刚没有提到右路。
右路辽东之战是北元大汗脱脱不花所率,八月十日,收到战报说他放弃了围攻广宁,直奔辽南,抵达盖州城下,之后便没有消息传来,难道是已经攻破了盖州城?
如果盖州被破,复州、金州无险可守,广宁自然也不能长久坚持。若是脱脱不花俘获辽南水师,自金州而下至山东,那......
朱祁钰不敢往下想了:“说。”
卢忠跪在地上,大声道:“脱脱不花进犯辽东,沿途掠夺军马男妇无数,领兵三万至盖州城下......”
朱祁钰闭上了眼睛。
“蓬莱郡王、登州备倭军都指挥使,领辽南三卫总兵朱泰野,于城外列阵拒之。”卢忠声音越发高昂:“发火炮中脱脱不花,蓬莱郡王乘势而击,脱脱不花部全军覆没,唯有残兵数千,败退至建州女真处。陛下,辽东,大明胜了!”
砰!
朱祁钰兴奋地狠狠拍了一下靠椅。
他这举动不合礼制,但此刻的大殿上,没有不开眼的人上前,所有人都倒吸了一口凉气,纷纷变色,露出不可置信的表情,随后,不可置信变得欣喜若狂,大殿上顿时吵成了一片,完全没有了方才的庄严肃穆之景。
“蓬莱郡王乃大明忠臣啊!”
“我大明,终于得胜了!”
“呜呜呜......”
一封接一封的兵败战报,压抑在众大臣的头,让他们几乎喘不过气来。今天他们听到了土木之战后唯一的一次大胜,情绪终于得到了释放,甚至有大臣直接哭了出来。
朱祁钰的手也有些颤抖,对卢忠道:“快将战报拿上来。”
卢忠跪在地上举起双手,舒良立刻走下台阶,小心拿过战报,又紧跑几步,将其放在了朱祁钰面前的御桌上。
朱祁钰拿起来,一目十行的看完,合上战报,深深的吸了一口气。
“陛下。”在纷乱的大臣里,只有几个人是冷静的,其中一个,便是七十四岁的胡滢。他上前一步道:“蓬莱郡王手握重兵,此番大胜之下,是让其留守原地,还是进京勤王,如何定之?”
此话说完,殿中逐渐安静了下来,众人用奇怪的眼神互相打量着。
他们都清楚,蓬莱郡王朱泰野和朱祁镇、王振关系很好,他能以皇室宗亲领兵,就是王振的努力。严格来算,朱泰野也是王振党羽中的一员,而且算是其中及重要的一个人物。
而现在,王振死在了土木堡,之前就已经预定要彻查了,现在又突然出现了这么一件事,实在是有些要命,朱祁钰也不知怎么办好了。
“陛下,臣以为,蓬莱郡王乃大明宗室,之前贿赂王振,亦是不得已为之。此番战败脱脱不花,实乃大功一件,然不知脱脱不花所在,陛下何不派人核实之?”于谦见无人说话,站了出来道:“若是其被俘获军中,陛下可速速令其押解回京。”
众大臣面面相觑,一言不发。
如果脱脱不花被俘获了,那真的就是千古未见之奇景了。
两个国家的皇帝,分别被敌国所擒。
大臣们偷眼去看朱祁钰,只见他一言不发,沉默片刻后,朝下问道:“太上皇如何了?”
......
“什么?不见了?”
宣府城外,瓦剌太师,蒙古各部实际掌控人也先猛地站了起来,走上前一脚踹倒了面前人,厉声再问:“你再说一遍!”
那人吓得满头是汗,声音颤抖着道:“大汗冲锋时被明军火炮波及,倒于马下。我们上前去抢,但明军火炮实在太过凶猛,兀良哈三卫未到明军面前便被击落许多,那些战马也吓得四处乱跑......”
也先将他踩在脚下,微微用力,让他的脸变得通红起来,沉声问道:“以前明军又不是没有用过火炮,为何之前能赢?分明就是你等不尽力,让大汗身处险地!”
那人动都不敢动一下,口中大叫道:“不是,长生天在上,我们已经尽力了。但那路明军......实在是......我从没有见过这样的军队......”
也先冷哼一声收回脚。
那人立刻爬起来跪在地上,一句话都不敢说。
也先慢慢走到帐篷中的座位上坐下,拿起面前的奶茶喝了一口,悠悠道:“你丢弃大汗,自己逃命,有什么面目去面见先祖英灵?来人啊,将他拖下去,绑起来放逐明国野外,自有野狼替长生天收了他,不要带回去让草原蒙羞。”
那人哇哇大叫,叩头不已,但帐篷外面走进来两个彪形大汉,不由分说,一把抓起,将他拖了出去,只在地上留下了一层拖痕。
等他的声音消失后,也先才靠在椅背上,看向帐篷中的其他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