绘画这门大艺,将就四两拨千斤,缓缓起势、轻轻落笔、浅浅运笔、随意收笔...一切刻意的、郑重其事的笔锋,都不会绘出流芳百世的佳作。
山月轻轻一番话,恰如绘画中轻描淡写的点睛之笔,一时间惊鸟出林、巨石掷水。
程行龃愤怒,更不解:山月也疯了吗!?他长足信赖的山月,怎么,怎么一夜之间变了,全变了!!?
“你,你闭嘴!”程行龃膝行至柳大人身侧,紧紧挨在柳大人脚边:“你疯了吗!你胡说什么!我报复,我报复我爹什么!?我做事尚且来不及!我为什么要报复他!”
山月抬起下颌,目光直视程行龃:“因为,你要为你真正的父亲,程大老爷复仇。”
程行龃人都僵了。
什么?
什么玩意儿?
什么真正的父亲?!
贺氏在说什么?
一开始不是贺氏引导着他,柳大人才是他真正的父亲吗?
程行龃身形晃了晃,青天白日,他好像见鬼了——眼前这个站立笔直、气度落落大方的女人,是谁?
还是那个唯唯诺诺、温柔得怯懦的贺氏吗?
她,她在做什么?
程行龃想不明白这点,但他明白他现在必须要说点什么才能自保:“你放屁!我怎么可能为程大兴报仇!我的生父明明是柳大人!”
程行龃哭着转过头,抱住柳大人的脚:“您莫要相信贺氏的话,她只是我母亲找来的一只‘青凤’罢了,一介贱民,她知道些什么呀!”
柳大人将脚一抬,顺势将程行龃踢翻,眼皮子抬了抬,叫山月:“你说。”
“正是我是被太太救回来的,我才永生不能忘恩!我便是拼了这条命,也要将你的罪行揭露在柳大人面前!”
山月话中藏气,高声压过了程行龃的哭声,转头看向柳大人:“大人,九月二十一,小女自柳府习艺后,因太太被留在了柳府之中,小女独自回了程家,程大老爷唤了小女询问太太不曾归府的状况,小女不知其中意,便钉是钉、卯是卯地说了个干净——”
山月言语后调带了一丝不易察觉的哭腔:“却不想,正是此举害了太太!”
“太太自柳府回家后,程大老爷暴怒,对太太拳打脚踢,又拿花瓶砸破了太太的脑袋,许是太太求生的本能,便用钝器趁大老爷不备,将...将...将程大老爷失手打死了!”
山月声调迅速平稳下来,作出一副强忍悲痛但竭力沉稳的模样:“小女所言是实是虚,您尽可以遣人去问程家宗族耆老以证虚实!”
“当日灵堂之上,程行龃亲自向族老指认了太太,只待大老爷下棺,便要在族中彻查此事!”
山月再道:“后来,太太被关进了柴房,下棺前一日,程行龃害怕族中耆老畏惧您的官威,不敢处置太太便私自将太太毒杀了——程行龃不止一次地跟我说过,他恨毒了太太给大老爷戴绿帽子,与您——”
山月飞快抬眼。
柳大人面目之上,神色不明。
山月将“走影儿”二字含糊在喉咙中:“生父被身怀奸情的母亲杀死,程行龃便一碗毒汤送走了生母。您...您素来与太太交好,更是大老爷被砸死的直接诱因,程行龃又怎么会放过您!?”
“只可惜官商有别,他一介低贱商贾,想报复您,如蜉蝣撼树,必得从长计议!“
“他只能想到办法接近于您,在博取您信任后,意图借京师贵人之手铲除了您!”
“简直其心可诛!”
“您想,以假药换真药,对您中伤颇深,对他而言,却百利而无一害!”
“——贵人服下假药后,必定会追责到您,对您的处置全靠天意!另外,他广开善堂,在松江府日复一日积攒下‘仁善’的好名声,这次时疫便是举证!程家义诊、放药、救人...满城池说起程家,谁人不夸赞一句‘九世大善人’呢!”
“他是拿着您给的方子,踩在您的头上赚名声呢!“
程行龃微微张嘴,竟不知从何反驳起。
就,就像看皮影戏,一切都是真的...
但戏中桥段的先后顺序、里因外情、立场思绪全都被打乱了!看客只能看屏风后面的那个人、只能听信那个人说的那些话!
他无从反驳啊!
因为都是真的!
都他娘的是真的!
程行龃跪坐在柳大人身侧摇摇欲坠,看山月的目光几欲喷出火来:“你,你,你...我没有!”
程行龃痛哭流涕看向柳大人:“爹!爹!我没有!你真的是我爹!我也没杀死我娘!她被关进柴房后,甚至还给我留下了一张纸条子,告诉我,我是您儿子!亲儿子!”
“纸条呢?”山月沉声道。
程行龃大哭:“在家!在程家正堂!我藏在了木匣子里!”
柳大人笑了一声:“叫人去拿。”
程行龃立刻唤来候在门外的小厮,说清道明纸条的藏处,小厮飞快去取,一来一往不到半个时辰,程行龃哭得声音都嘶哑了,小厮大喘着气,焦急入内:“...少爷,没有啊!没有!”
程行龃几近绝望:“没有?怎、怎么可能没有!?纸条子分明被我藏起来了啊!那是我娘逃出去前,留给我的证言啊!“
柳大人再笑一声,如看笑话:“你娘最清楚你是谁的种,她怎敢口出狂言混淆我柳家血脉?”
他怎么可能叫玩意儿怀上他的孩子!?
他又怎么可能让他的儿子,叫程大兴这么多年“爹”?
程行龃张皇地看看山月,咬牙切齿道:“你这个贱人害我!”飞身扑过,意图扯烂山月的脸皮!
山月反应极快,偏身向后一退,程行龃盛怒之下扑了个空,前额猛撞到桌角!
山月语声悠悠:“你还可以请太太出面呀...“
“你口口声声说你没有毒杀太太,程家也未来得及对太太行家法,那小女只问一问您——那太太如今在何处?若太太还在,她自可以现身为你辩驳一二啊。”
程行龃喉头一滞,陡然绝望的心绪猛烈地涌上心头:他有种,无论他说什么,贺氏这个贱人总有话等着他的错觉!
贺氏将他的路堵死了!
他竟百口莫辩!
山月缓缓摘下罩纱,眸中带泪,盈盈低垂嗪首:“还望柳大人为太太报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