疫病之间,松江府内,新知府柏大人取消更夫报时,夜禁的时辰往后推移,也指定了朝廷开的三间医药惠民局通宵达旦不许关门,奈何里面通常只有两位发药的童子,并无经年的师傅。
还开着的几所药堂,掌事的郎中一颗心必定是暖的,冷心冷肝的大夫,早早就合了门板。
程行郁与彭大、彭二愣是将队列中的男人瞧完了,里间的妇人由魏如春、她养娘与另两位妇人瞧病,妇人前来看病的少,一则是外出不方便,二则是施针要脱外裳,大魏的风气虽比前几朝开放些许,但老百姓也仍有所顾忌。
故而,便见魏如春向一些略有羞赧的妇人道:“...你要记得扎针的几个穴位,明日若是来不了,就把艾草碾碎捏成小艾山点在这几个穴位上热灸,配上汤药,也有效——最要紧的是别吐了,只要不吐不泄,再难的病都有几分救头。”
魏如春见妇人不理解,想了想道:“就跟村里救羊羔崽子似的,只要还肯吃草,就死不了。”
噢,妇人理解了。
魏如春一笑,圆眼弯成月牙儿,罩纱下头的隐隐约约透出的圆圆的脸蛋,看上去很喜庆。
山月站在柱子旁看她,发觉魏如春针灸后,会询问家中是否有在室女,若是有,便多给一包药;会在每个妇人身上用笔将灸过的穴位圈出来,会将发给的药剂打开,里面抓上一把粗沙砾,再拿油布纸包好递出去。
魏如春发觉山月在看她,张开双臂,像只大马猴似的打招呼:“姐姐!”
罩纱都罩不住的热情。
山月走过去,手拂过筐子里的沙砾:“为何要给妇人的药里,加一把粗沙砾?”
魏如春笑眯眯道:“防止男人偷喝。”
顿了顿:“以前在村里,两口子来看病,明明是一样的药,男人非说多吃一剂疗效更好,便把妻子的药也给喝了,最后落得个男人吃多了药眼睛坏掉了,妻子没吃到药,病也没好的结局——所以索性给女人的药剂里撒点泥巴,男人嫌膈嘴便少打主意,女人也能喝到药。”
不是好笑的事,但荒诞中让人失笑。
山月再看魏如春的养娘,是位身材矮小干瘦的村妇,皮肤黑黑的,眼睛却亮亮的,话不多,听魏如春说话时目光总带着温和的笑意。
山月对她很感激:“这位是...?”
魏如春把手浸在烈酒里,隔一会儿拿出来擦干净:“是我娘!”又向养娘介绍山月:“程家的贺姑娘,人好极了,若非她,咱们这一屋子的药早就插上翅膀飞走掉了!”
山月郑重地躬身行礼,倒把魏陈氏惊得一愣一愣的。
里屋零零星星一边说话,一边收拾,外头却突闻一阵匆忙的脚步和压抑的哭声:“...程大夫!程大夫!我娘不行了!我太弱了,我,我背不动她!程大夫,求您去看看吧!求您了!”
山月靠着窗看出去。
一个瘦弱的小子跪倒在地上痛哭,手里捧着十来枚铜板子:“您去看看吧!求您了!就在东头巷弄!”
东头巷弄,离松江府城墙口子最近,最先发病,死的人也最多。
程行郁背起刚刚收好的银针箱,单手撩袍便叫小子指路:“走。”
魏如春随其后:“我也去!患病的是妇人,程大夫不方便!”
“不行!”
山月下意识立刻开口,把魏如春一把扯回来推给魏陈氏,清清喉咙道:“魏姑娘辛苦,我之后才来,还不算很累,你同陈婶子先回家去,换身衣裳睡一觉,明日轮早班。”
山月戴好罩纱,跟在程行郁身后,前面带路的黑小子一边抹眼泪一边带路,东头巷不远,拐过三岔街就到了,城墙高耸,卫兵值守,火红的灯笼仿佛不知城内的困境,仍照耀得十分艳红。
越往巷弄里走,透过罩纱,都闻到一股难闻的气息。
程行郁蹙眉:“死的人都堆在外头?”
小子哭道:“宗祠在城郊,埋不出去,我爹还躺在冷地上呢!”
程行郁道:“因疫病丧生的人,死后需点火烧掉。”
小子大哭:“不可!“又重复一遍:“我爹还躺在冷地上呢!”
程行郁侧眸,狭长澄澈的眉眼多了几分忧虑。
尸体的事暂且放下,程行郁三步并作两步走拐角推门进,屋内黑黢黢的,只有一盏小蜡烛微弱闪光,破木床上躺着个妇人,一条手垂在床边,一屋子弥漫着一股发酵后的酸馊味。
程行郁如同什么也没闻到,大步迈开,握手腕掐脉,沉默片刻又将妇人的下巴抬起,捏开下颌看咽喉。
昏黄烛火之中,程行郁的侧脸被忽闪的外焰蒙上一层晕染的柔和光圈。
温厚、干净、纯善、平和...
山月不自觉地抬起下颌,紧紧抿唇。
“...白日领过药?”程行郁低声问,尾音因疲累有些许发颤:“煎熬之后,给你娘喝过了吗?”
小子哭:“喝了,喝了两次,没吐!您说不吐就不用去扎针,娘就没去!谁知夜里突然烧起来,连入几次厕,跟着就晕过去了!”
程行郁单手从怀中掏出那夜山月昧下的螺钿红漆木管,从里面倒出一小半片参片,错开妇人下颌,小心翼翼卡在她舌根下,又叫山月抽出三棱针,正身背身施针三十八穴。
施针时,下手需稳需定。
程行郁专注地紧盯银针,左手扶住右手手腕,鼻尖没一会儿就沁出汗珠子。
约莫半个时辰,施针完毕,小子目光炯炯,满含希望:“我娘,我娘能活吗?”
程行郁没说话,将银针靠拢装好:“活不活,就这两日。若能活,明早会醒,若不能活...”
程行郁住了口。
小子死死咬住拳头,眼泪一汪一汪地涌出眼眶。
程行郁站起身,脚下一个踉跄,险些跪下去。
山月下意识随身去扶。
小子极其悲怆之下,仍记得家教:“那,那一小片药...多少铜子...?若现在不够,我给您画押写欠条...”
程行郁已经很累了,脊骨略略弯曲,胸腔必须大幅度起伏才能保证不喘,扶住墙向外走,挥挥手:“那参片算女剑客劫富济贫昧下的,不用钱。”
说罢便推门出了屋。
程行郁走得很快,大步走了两步,方扶墙停下。
山月紧跟其后。
高耸的城墙下,程行郁单手扶着冰凉的墙砖,垂下头,罩纱拂弄泛黄的麻布衣襟口,只觉月光不知人间事,日日如水又如歌。
“你救不了所有人。”山月开口。
这世道,总要有人残忍。
程行郁沉默许久后,亦张口:“所以我竭力救人。”
这世道,总要有人善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