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绣楼,王二嬢拎着一包钱折返出去,在垂花门等人,不到半个时辰,天开始落雨,飞檐之下,一个身影灵巧又轻快地跑进来,黄栀拍拍肩头的雨,压低声音:“...都送出去了!外头的骡车打了三响,没一会儿就听到轱辘车辙的声音。”
黄栀想问外头是谁在接应,忍了忍别问了:咱机灵小丫头只赚自己能赚的钱,存下钱,买个铺子,开个烧饼店,再捉个赘婿,快快乐乐过一生,开心得很。
前提是,老板得靠谱。
程家太不靠谱了,上工上到一半,老板死了,老板娘钻狗洞跑了,看来这庄家是撑不到多久了。
有句话咋说?好鸟要选大木头待。
她进程家之前,在赌钱行当过几天卖茶水的小丫,买大买小不重要,要下别人瞧不起、买不着的注才要紧,她一个散户跟着老千混,搞不好能混到庄家的!
不关自身的事不问,但关乎自身的事,得打破砂锅问到底。
黄栀低声问:“姑娘怎么不问问太太,那张绛红帖子到底嫁谁呀?”
老板娘,她给自己找好了;剩下的老板,得老板娘自个儿努力找呀!
王二嬢耸肩,指了指脑袋:“你看这是啥?”
“头。”黄栀言简意赅。
王二嬢:“这是人间的参差。”
黄栀:?
“我从来看不懂三月想干啥,你来问老子?”
王二嬢不可置信:“你不如直接去问山月,避开中间商赚差价,你可能还不得多挨老子一顿骂。”
黄栀:...她不敢。
以前看贺姑娘和蔼可亲、温婉柔顺...
经此一晚,她只觉什么和蔼可亲、温婉柔顺都是阎王的面具,内里是一言不合塞断肠药的那种...姐姐。
王二嬢不欲再讨论她不擅长的事,从包里掏了一把钱,递给黄栀:“灶房还点着火,三月说把钱输完再回去,到时候东窗事发,有的是人帮我们作证。”
打牌嘛,输得最惨,让人记忆最深刻。
印象深刻了,才有不在场证明。
黄栀掂了掂铜板,秒懂,没多说,跟着王二嬢就去了灶房,瞬时如鸟投林,如鱼得水。
待天黑散了场,黄栀打着呵欠“叮叮咚咚”在王二嬢面前撒铜板子:“本钱还你,彩头归我。二娘放心,我赢四方,那些婆子恨我入骨,印象也深刻。”
王二嬢:?...个狗日的,居然还有不输钱的招数!
黄栀回庑房,王二嬢临行前将一本段氏亲算的账册塞还给她后,叮嘱:“放回原处,莫被人发现了。”一语言罢,轻手轻脚回了绣楼,里间厢房竟还亮着灯,推门入,山月正埋头疾书。
听有响动,山月浑身一抖,见是王二嬢才平缓下来,手里的笔没放下:“回来了?输光了没?”
王二嬢说起便很屈辱:“格老子的,你喊老子输光,老子就一根筋,老子堂堂四川雀神,居然输给了一群乌合之众!——还是黄栀聪明,明明赢钱遭人恨,也可以被人记住嘛!”
山月无意识地一声闷笑,唇角刚刚勾起,却立刻展平放下。
王二嬢搬了个凳子坐到山月旁边,看是一本厚厚的手札,她不认字,问山月:“写啥呢?”
“今天的事情。”
山月笔头敲了敲脑门:“小时候天桥下卖艺,团主要我徒手爬到三米高的杆上,我脑壳砸地,从此以后记性就不好了,遇到要紧事,务必写下来。”
王二嬢心里有些难过,但王二嬢不说。
山月边说,手札上的字边没了印记。
王二嬢惊奇:“欸?没了!”
“江湖上的隐墨,写时是黑字,一会就隐没在纸上,将纸张放在烛火上漂,就又会出现字迹。”山月语声平静:“万一我死了,这本手札也不至于给别人带来麻烦。”
“格老子的,小娃儿家家,死什么死,呸呸呸!”王二嬢气得拍嘴,她不敢拍山月嘴巴,只能拍自己嘴巴。
王二嬢很些话想问,但想了想,很多事五爷总会问。
“其实五爷很喜欢你。”王二嬢挠挠头,低声骂了句:“虽然他抠,一分药钱都不想给你出...但是如果真的有事,你可以跟他说。”
山月终于停下笔,转过身,正面正视王二嬢:“你呢?你不好奇,我究竟想做什么?”
王二嬢摇头如拨浪鼓:“不好奇,想问也不问。”
隔了一会又道:“你总不得害二嬢。”
王二嬢大大打了个呵欠:“睡了睡了!明天死胖娃出殡,多早就要起。”
想到明天早起,王二嬢骂人的功夫都长进了:“——狗日的死胖娃,活起打人,死了折磨人,等下了黄泉,阎罗王罚他一身肥肉熬猪油!”
山月眸光看向王二嬢精瘦矮小的背影。
隔了许久,方转身执笔,继续埋头疾书,待书写完毕才置笔入洗架。
窗棂半开,东厢房的蜡烛被罩上了铜制镂空灯罩,镂空的铜球不敌纸糊的灯笼,牺牲了透光而保存了安全,只因山月怕火。
虽然她没说过,但王二嬢不知何时察觉到,操着一口川话大闹程家库房,帮山月搞到了一打罩光铜球。
山月微微探出身,迎着微弱的烛光,用笔头敲了敲略有生绿锈的铜球表面。
“铛铛铛——”
发出的声音沉闷低迷,最后尾调渐渐落入地底。
她一个人死就行了。
其他人不能死。
等她死了,她就把所有的东西都留给王二嬢。
噢。
银钱留给黄栀。
那丫头是金蟾蜍变的,世间第一喜欢钱...
山月缓缓站起身来,将窗棂合上。
她想死很久了,但她现在不能死。
那些人,她才知道名姓,程家虽已大乱,但祸根未除。
水光,还有她的小水光,她的小水光有可能还活着呢。
山月想了想,低头将手札簌簌向后翻,翻到最后一页,提笔沾墨,打横划掉了一行,重而新起一行。
那就再活活罢。
再在这该死的人世,多活两天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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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日天未亮,出殡的唢呐吹透半个松江府,纸钱扬天,白幡迎风,程大老爷下葬,孝子贤孙痛哭。
对外的戏演完,对内的戏,敲鼓打鼓,再次登场。
程家一行返家后,族中两个精壮男子闯入外进马厩,却见室内空无一人,瘸腿的桌上放了张血书。
“承德七年八月,吾乘四驾马车前往郊外温泉小庄休养,一路无人伴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