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晌午,吃了午饭,驿站的饭很简单,一荤一素,荤的是酱炖肉,小块小块的,拿茅草梗扎紧炖得发软,贺山月并不吃红肉。王二嬢硬塞两份,吃饱后索然无味,坐门口翘脚剔牙,很惆怅:“...老子还想吃螃凯。”
话音刚落,螃凯就来了。
程府的小丫鬟黄栀一来就笑嘻嘻地讨喜:“家里老爷听说贺姑娘出自苏州府山塘街,当下就肯了,特吩咐今天要备上牛车体体面面来接您。”
这种传喜信的是要赏的。
这位贺姑娘出手大方,头一次给了小指甲盖大小的银子,给她送餐食时又给了对小小的银制丁香耳坠,今天来报喜,肯定有大货。
黄栀就那么等着。
等人不急不缓地收拾包裹,等人坐上牛车,等人进了程府的大门,也没等来应有的打赏。
黄栀有些急了,但又不能张嘴要,只能死死跟着那位高挑窈窕的贺姑娘。
有的人一急,就闷不作声,背地里流汗;有的人一急,就像竹筒子倒豌豆,止不住的话。
黄栀是后者。
“给您安排的是后厅屋的纺园,向左走百步就是姑娘们素日读书的西跨院,您屋子是后厅屋里最翘的房间啦,面北朝南,太太想到您还有个婆子要顾,特意给您安排的里外通间,中间有隔挡,换衣、梳妆、起夜都方便的,不像别的屋子,门对窗,一眼看完掉。”
贺山月跟在黄栀身后走,静静听,没什么掏钱的反应。
黄栀有些不高兴,但想想那对丁香耳坠,那可是真银的,不是天杀的银包黄铜。她虽是丫鬟,身子肉却金贵,除了金银,黄铜、白铁沾身上都要起红疹子的!
丁香耳坠戴着,而眼皮子下摇摇晃晃的,娇俏得很哩。
黄栀更急,眼珠子一转:“您隔壁间住的是周姑娘。”
贺山月脚步停下来,有些疑惑:“周姑娘?”
黄栀眼见贺山月来了兴趣,不免有些得意,眨眨眼:“是呢,周姑娘。”
贺山月“噢”了一声,并没追问下去,沿着贴墙路向里走。
黄栀在原处愣了愣,更急了,忙追上去,压低声音:“这次一共请了两位擅丹青的女先生,一位是您,一位是周姑娘。周姑娘出身要稍好些,家里五角俱全,也是松江府人,但论为人相貌、举止谈吐,还是丹青功夫都断然赶不上您的!太太说了,给你们五天时间,再决定最后留下谁。”
“五天?”贺山月重复,一转眸,笑容弧度亲和温柔:“太太可曾说过评判标准?是看谁教导姑娘更好?还是描画的功夫更好?”
黄栀也不知道,昨夜老爷开口后,她就被赶出来了。
家里老爷太太说话时,一向不喜欢太多人伺候。
她也胡诌不出一二三来,只能支支吾吾道:“太太也没说...许是看眼缘吧?”
看眼缘?一遍、二遍、三遍地看眼缘?
若是给家中读书考试的男人请大儒,一而再、再而三地考校遴选,尚能理解。
区区一个教授家里姑娘丹青的女先生,这样选了又选,挑了又挑,从松江府挑到苏州府,请六将设五关——这不合理。
程家到底是在筛选什么?
贺山月微微垂眸,身后的王二嬢很不高兴:“逗老子耍所!还三天五天的!我们回山塘街画假画,五天至少八钱银子!”
黄栀连连称:“小声些!您小声些!旁人不知道的,连周姑娘都不知道!”
贺山月拦住王二嬢骂人,抿唇笑了笑,随口问道:“太太只看了我与那周姑娘两个人?”
这个问题能答,黄栀忙道:“不不,有四五个人呢!”
“都是五角俱全,家中亲老尚在的?”贺山月问。
“都是松江府周边镇上的姑娘,有的家里人少,只有父母;有的家里倒是老老少少,一本子的人。”
黄栀有些后悔刚刚为了得银子,一急之下把这事告诉了贺山月。
只能转过头就岔开话题,指着垂花门外隐约可见的飞檐和高耸的朱柱:“那便是家里的书房和外厅,咱们家不能是三进院子,这处不能有实在的门,便将游廊做得很长,又用影壁隔着,您素日伐来啊,虽说有人看着,但早晨晚间要从这里的侧门运东西,人来人往烦得要死的。”
贺山月也不追问,和气地笑笑表示明白,眼睛却顺着绵延的游廊与向上延伸的壁角努力看,直到一片大色块的模糊。
到了厢房,果然是里外通间,右边的屋子还空着,许是那位周姑娘还没来,左边的连排屋子有些锁着、有些半敞开,但门砍石和窗框都很干净,一看就有人常住,多半是家里有头有脸的婆子、丫鬟独个儿的房间。
王二嬢骂骂咧咧进去收拾。
贺山月从袖兜里抹了个精巧物件递到黄栀手上。
黄栀翻手,拿余光一看。
是一枚做工精巧的银蝉,触须细如丝,在空中动动弹弹,很可爱。
但她没有赏钱终于落袋的高兴,反而有些惴惴不安。
“我家婆子说话就是这个样子,骂骂咧咧,听起来又凶又恶,但她没坏心,小妹也别往心里去啊。”贺山月神态谦然。
黄栀一愣,所以不是她透露消息的打赏,而是那死婆子骂人的赔罪?——她突然心安了。
贺山月继续笑说:“这东西不值钱,小妹拿着耍,我记得我还拿了个与之相配的银叶子,等我收拾完包裹,我找机会给你全作一套。”
黄栀兴奋。
银叶子!
若说这银蝉只是漂亮,但实则空心不值钱,那银叶子就是正儿八经的这么多银子啰!
黄栀拿着比一开始指甲盖还小的银蝉,兴高采烈地走了。
贺山月面容含笑地站在门口,计数一般,从左到右看程家那一排排红砖瓦房。
王二嬢拿笤帚出来:“你绕着这小丫头耍这么久,就是不给钱,也不怕她恼了?”
外面还有人经过,贺山月脸上的笑就必须一直温和体面。
“我大方了一次,大方了两次,但迟迟不肯大方第三次——”
贺山月一顿:“她只会认为,第三次的不大方,错不在我,而在她。”
这样认为了,黄栀才会着急,才会慌乱,才会不停地找补、试探、没有底线地释放善意。
才能在她什么也不问的情况下,将自己知道的一切,和盘托出。
贺山月转身进屋。
没有人看见了。
她终于可以不用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