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崔铭接了名册,先对着他哂笑了下,展开仔细看了,取笔蘸墨问道:“这毕师铎可是市中开米店的?”郑汉璋点头道:“米商毕孚安之侄,算是半个郎君。为人颇有豪性,与王仙芝、尚君长一干酋首都识得的,去年王贼一伙下在狱中,便是这厮托人情送浆饭!”崔铭道:“那便是贼党了!”笔便没有抹下去。

郑汉璋道:“不敢欺瞒,小人也受过毕师铎人情!”崔铭道:“我岂不知,去岁捐粮之议便是付汝往平章,这厮为富不仁,今又通贼,合当受诛,汝能秉公,大为难得!”郑汉璋勉强笑了笑,道:“据小人所知,这毕师铎颇有勇力,粗通武艺,店中又有几个憨伙计,捕拿之际,还得着意!”崔铭搁了笔道:“但不走漏风声,是虎也降得,是鹰也扑得!”张声唤了王朗进来,吩咐了。

郑汉璋见崔铭话里有话,自己也确实是与毕师铎交谊非浅,便连自己的署厅也没敢回,一直在中堂廊下伺候着。崔铭几回出来见了也不管他,孔目是杂吏,理的是杂事,内外游走,杵在这里也是常事。近晡时分,却看见韦浦从廊下转了出来。郑汉璋流矢上前致礼,韦浦将手中的荷叶绢扇挥了挥,便是一声长叹,劈头就问:“孔目,你度李承佑可有出兵之意?”郑汉璋道:“肃肃公堂,岂有戏言!”韦浦道:“可这厮到这时也不见动静,只是坐着索要酒肉,兴许临濮早吃贼陷了!”

郑汉璋道:“大人何必过忧!小人以为临濮无忧,草贼亦不足忧!”韦浦旋过身来,绢扇一泼道:“为何?”郑汉璋道:“雷泽之陷,草贼一时侥幸罢了。彼既不能袭下临濮,则临濮暂时可以无忧!孟子论战,以为天时不如地利,地利不如人和。临濮令不闻有恶政,凭城而守,又得天时,必能持守以待援至。炎天暑热,裸身缓行犹不可耐,况披甲荷戈趋贼?纵勉强行之,至必不能战,为贼所乘。此盖李兵马按兵不动之故!贼亦必昼休兵夜作战,届时轻装疾趋,直抵贼背,破之易如反掌!”

韦浦哂笑道:“此亦书生之见,贼悍不畏死岂畏暑热?农人此时在田亩者几何?”摇头摇扇冷笑,末了才问他可有事禀复。郑汉璋便说起夏至祭城隍、河神的事。河神戗民,城隍护民,濮州人是哪尊也不敢轻怠,每年夏至、冬至衙里坊里总要祭赛一番的,刺史有时亲临主祭,有时却是委别驾。韦浦心神不宁,没等话完便道:“此事且与书记平章!”便转身走了。郑汉璋也没有往崔铭跟前去,由着韦浦的话他不由地想,若是李承佑败了,濮州的局面将如何?

“孔目!”

一阵靴响,王朗唤了过来,这厮左肩至胸湿了一大块,好像是血。郑汉璋迎了上去,果然是血,一支断箭钉在肩胛处。王朗道:“吃毕师铎跑了,书记何在?”郑汉璋道:“就在堂中!”崔铭已在晡食了,食案上满列杯盘,听了报并不理会,依旧慢条斯理的下箸举杯。酒足饭饱后撤了案子才将人唤了进来,见了王朗也无一言相恤,沉着脸问起原委来。

王朗是先到了图本坊,捕了毕师铎一家,再到市中,毕孚安就在店中坐着,也没费多少力气,即时拿下了。却不见毕师铎,原来一早出城督收麦子去了。王朗便与城门上通了声气,大概半个时辰前,这厮伙着几个小厮入了城,城门卒不中用,拿人不着,吃他跳马走了去。王朗在毕家宅里、店里都是留了两三个人的,这时得了信,分作两拨,一拨往店里去,他自己将着人直扑坊中,才到坊门左近,便听见里面一阵噪闹声在喊打喊杀,他搦枪踢马进门,当头便见一匹褐马奔突而至,急挺枪大呵。不想这厮并不理会,拽弓便射,人马皆受了箭,遮不住,遂吃这厮挣了个没影。他也没法,只得回衙禀复,请画影缉捕了。

崔铭紧着眉眼道:“此事非不密,孔目一早又有语言,却还是使贼逃脱,刺史问起,教我如何回话?”王朗拜下请罪。崔铭怒气不减道:“你自布置不周,贪便不着甲,却将了此伤来邀赏,真是可恶!”王朗磕头伏地。郑汉璋便道:“书记,事已至此,不如责其后效!”崔铭道:“我岂不知,是你等不知兹事之大,一日李承佑兵不利,以此为口实,说了走了贼党,泄了他的军谋,刺史何以应之?”王朗再磕头请罪。崔铭才罢了,却将捕拿毕师铎的事责到了郑汉璋身上,要两人合手,限期一日,务必将人捕着。

拜了出来,王朗一声不吭,闷头便走。郑汉璋扯住道:“此事也急不得,且去处理了箭创再来计较!”王朗赤着脸嚷道:“怎的不急,若吃这厮挣出城去,将什的来复命!”郑汉璋道:“这厮颇孝,老母在狱,岂肯便舍了走的!”王朗道:“莫非这厮还待劫狱不成?”郑汉璋笑,叫他去处理伤口,自己到了法曹署厅,画了影,看着下了缉捕文书,转回去,直到天黑也没有看见王朗过来。

郑汉璋又往王朗宅中寻了一回,人就没有回宅,也是无奈,只得且打道回府。郑汉璋父母早亡,是随着叔父长大的,这时叔父早已不在了,从兄从弟势同水火,他便另外租买了屋宅,也没娶妇,只买了一个麻脸妇人伺候饮食。到宅问了平安,妇人便端上了酒饭来,一大碗麦饭,一盘切炒的牛肉,一壶黄河醪。麦饭是新麦,衙中发下来的,牛肉却不知来历,大概是谁托人情送的,自从他做了孔目,宅中的酒肉多是这般来的。

吃完了,妇人过来收拾,他才问起。妇人小心地露出点笑道:“米店毕家送的,说是庄上一头牛暍死了,割了十斤好的来。奴看天热存不长久,抹了盐缒在了井里!”郑汉璋怔了怔,问道:“什时的事?”妇人道:“便是今日侵早,是个半大孩儿肩来的,说问叔父的好。”郑汉璋挥了手,妇人颇扫兴的住了口,手脚麻利地退了下去。

郑汉璋叹了两声,抱腹踱到了后院,此时虽入了晚,暮色笼罩,可是昏朦中仍沉潜着一股鲜亮,瓜棚上吊着的癞瓜依稀可辨。癞瓜就是苦瓜,有明目清心之效,是文案吏必不可少的良药,郑汉璋年小时完了抄写的课业,他叔父便会赏下一根癞瓜,还美名其曰:“锦荔枝”,看着他啃完,还告诉他说:“此物非独有君子之功,亦有君子之德,己虽大苦,不苦他人!”

郑汉璋此时嚼瓜忆旧,不仅叹声道:“铃公铃公,今日之事,汉璋多愧,奈何奈何!”话音才落,便有人在身后接道:“你既多愧,何不助我?”却是毕师铎,他大吃一惊,猛然转身,便看见毕师铎背门站在阶上,右手攥着一柄明晃晃的腰刀,神情冷鸷。

“兄长怎的在此?唬杀我也!”

郑汉璋迅速恢复镇定,向前迎,走到水井左近却站住了脚,水井旁有一对水桶,质地坚硬的榆木担杖就搁在桶口。毕师铎也缓步走了下来,道:“不须发喊,那妇人吃我敲昏了,你肯帮我,我这条性命也是你的;你若是不肯,你的性命便是我的!”郑汉璋道:“兄长,衙里要拿王仙芝贼党,叫我如何帮得?”一屁股就坐在水桶担杖上。毕师铎冷哼道:“是衙里还是你?”郑汉璋恼嚷道:“是我!我郑汉璋乃堂堂三品刺史,操一州军人百姓之生死,便诬不得你小小毕师铎!”毕师铎迫过去,刀指着低吼道:“你嚷什?再高咋声,便割下你舌来!”郑汉璋作势一躲,水桶空倒,人便坐在了地上,也不起身,掇了担杖塞在屁股下,张腿箕踞,大口大口啃起手中的癞瓜来。

毕师铎靠着辘轳坐在了井沿上,倚了刀道:“兄弟,我与王仙芝一伙人关系如何你最清楚,他们自做贼,与我何干,没来由罪到我一宅身上!我冤,冤杀了也!”郑汉璋叹声道:“兄弟,明白说与你知道,衙中崔书记要借此事谋夺你伯父资产,你不是贼也是贼,我若敢与你分辩我也是贼!”毕师铎愤怒,照着水桶便是一脚,水桶一声拆声,骨碌骨碌滚到了丈许外。郑汉璋心下吃惊,倒也不敢妄动了,他这几斤力气可敌不得的,便起身去摘了一条癞瓜递给他。

“你得帮我!”

毕师铎瞪着眼睛道,接过瓜,啃了两口便丢在了地上。郑汉璋点头,踱来了好大一会,晚风也凉了,似乎有了些雨意,方才开口道:“兄长,也无他法,且逃得一身,待王仙芝离了濮州境界,届时我再往刺史跟前讨人情。”毕师铎道:“怎的逃?”郑汉璋道:“兄长若肯相信,不防便留在宅中,得了机会我送兄长出城,老小我自有人情到狱中,虽受些小累绝不至有大苦!”

毕师铎点了头,又道:“那崔铭既要谋财,你怎的讨得人情下来?”郑汉璋道:“这也在兄长,出城后往郓州去,寻着河中毕相公的亲族(懿宗宰相毕諴,郓州人,卒于河中节度使任上),许些好处,胡乱认个宗亲,央着往府衙递个状子,有了响动到州里,便不难说人情的!”毕师铎点了头,似乎也只好如此了,撇了刀,拜在地上道:“兄弟,我也是走投无路,得罪处还请恕罪!”郑汉璋扶起道:“休得如此说,你我意气相投,合当相庇,是我昧了情谊在前!”俩人相视一笑,似乎都不介意了。

这时屋中有了响动,是妇人哎哟哎哟在唤,毕师铎色变,掇刀便往屋里奔。郑汉璋袖中已有了一柄短刀,跌坐在地时顺势从靴中摸出来的,这时便拿在右手,隐贴于腕,随了过去。妇人已吃毕师铎踩住了后颈,头面朝下,声也闷住了。风很大,穿户而入,摇得油灯晦暗,毕师铎一张脸便显得阴森。郑汉璋道:“兄长可放心,此婢随我年久,必无他事!”毕师铎却道:“你真有心帮我,便了断了这厮!”郑汉璋恼道:“狗马伴人日久,也不忍食其肉,何况是人?”妇人的声音变了,分明是在呜咽哭泣。

毕师铎冷笑道:“区区一婢尚且不舍,肯为我犯官司么?”刀扬了起来。屋内狂风大作,有掀屋发庐之势,油灯一闪,灭了,两人相对不过三四步,已看不清脸。郑汉璋攥紧了刀,脚也踩了一个势。毕师铎道:“你若不肯,便随着她去!”郑汉璋道:“我随了她去,谁与你救合门老小!”毕师铎道:“行一步是一步,你莫怪我无情!”郑汉璋流矢道:“慢着,将刀来我杀与你看!”屋外电光一闪,照得一室雪白,俩人面面相觑,各有不信。

毕师铎起脚跺在妇人背脊上,咔嚓一声断响,妇人惨呼。雷声砰轰从头顶趟过,将声音掩了个严实。毕师铎掷刀插地,斜退了两步。他的位置站得很好,即使拿了刀也很难抢到先机,郑汉璋拔了刀,叹了声道:“阿姐,生也大苦,汉璋来世再报!”一刀刺下,直插心脏。妇人急挣,腥血喷出,溅得满头满脸皆是。郑汉璋将刀一丢,便走了出去。空中已有了雨点,他扯下衣裳,便在雨中搓洗起来。当他洗净回屋,毕师铎却不见了人。点了灯,回头看那妇人,脸上竟带着诡异的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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