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船过高邮,皮日休却生了悔,岂有择道不近乡,远逝不拜丘墓之理!只是腾氏这几天身子也不好,厌厌倦倦的,不好拿这话扰她。到了楚州山阳,皮日休写了一首诗搁在案上,腾氏拿看了,中有“南人北去何如雁,流波入海逆推船”一句,知晓了夫君的心意,便劝皮日休溯淮水往襄阳去,皮日休当即便从了。

几日后,船入了濠州境界,水面上的气氛便有些阴翳起来,入夜后,即便是睡在津头馆驿里,人都安不下心神,耳边老是传来奇奇怪怪的声响。驿里杂役说问起,说也不奇怪的,当年吴迥在这里,粮尽杀人而食,横死的百姓太多,多少和尚、道士来做过法事也不管用,只说怨主不死,亡灵便安不得。一番话更说得人毛骨悚然!

上了船后,腾文规发现后面一直有一只小艇跟着。皮日休还不信,到了第二天,果然发现那艇还在,艇上也不见人影,幽幽地随着。皮日休心还是生怯了,便改计走陆路。船一靠寿州津头,便吩咐把行李全部搬上岸去,教郑准守着,自己与腾文规先护了腾氏入城,到了馆驿里,递了转牒,管事的婆子流矢奉承出一间上房来。皮日休关取了几匹骡子这才回津头接行李。

郑准见了便跑了过来道:“先生,那艇子还在,要不报官吧?”皮日休站在岸边望了一阵,也不想横生枝节,行李上了骡背便要转身走。这时斜刺里冷不防冲出条人影来,唬得人出了一脊骨的冷汗,定晴看时,却是一个赤脚烂衣的黑瘦老子,这厮将腰身都伛了,仰着脸,兴冲冲的,又有些羞赧的意思,不知要说什么。皮日休忙道:“老丈,莫不是认错从人了?”老子一把将他的手抓住,使着力气颤声道:“错不了,我问过了,他说的,你是要进京面圣的翰林官儿!”

郑准上前道:“老丈,是没错,你老有什话松了手再说罢!”老子的手却抓得愈发紧了,气习也逾发急促起来。这老子的力气不小,皮日休也不知他是什意思,心里难免有些紧张。这时,蓦然就有一只手伸过来,一把拿住了老子的手,老子啊哟一声,流矢松开了。皮日休、郑准都吃了一惊,这汉子竟然是柳彦璋!

柳彦璋将老子的手一甩,老子便一个踉跄到了地上,喝道:“老子,知道是官,必不合相犯,去吧!”老子跳起来道:“官不犯民,民怎犯官!翰林,为什江淮种下的粮食要船载了往长安去?洛阳便没有种田的百姓?长安便没有种田的百姓?一半的粮食——一半的粮信都吃浪打翻在水里,都是江淮百姓的汗血!不是作孽?不是折皇帝的福寿?不是苦我们江淮人?一户养不得十个兵,江淮也养不得天下,不就近使车辇便是罪过,神佛也要怪罪的!你要是好官,便将这话带与皇帝知道!我便住在这里,我无妻无子,我不怕杀头!”皮日休倒想不到嚷出这番话来,也不好作答,老子嚷完愤愤然走了去。

皮日休长叹了一口气,柳彦璋笑道:“村夫野语,大人不必为意!”皮日休道:“正是村夫野语,方可动人,只是这些话我也无计以达天听!”并不是每个翰林学士都能到御前的,便问柳彦璋如何在这里。柳彦璋道:“我家在光州,与大人同道。那日辞赵真人登舟,恰好望见了大人一行,赵真人便有所嘱托,故一直相随在后!”皮日休一笑,道:“公不早言,唬我一路!”说着便邀了往城中吃酒。柳彦璋不肯,说走陆路最好,跳上艇子去了。

皮日休、郑准将着行李回到馆驿门口,里面便撞出个黥身赤胳的醉汉来。管事婆子随在身后嚷:“王员外,这酒饭钱什时来了了吧?”醉汉听了将身子一旋转了身,嚷骂起来:“好不瞎眼的狗贼李婆子!我也姓王,不是个王人?便要钱来!”一个杂役小厮应口道:“你姓王便是王人?我姓李岂不是皇族?”这姓王的便怒了,晃着肥大的身子撞进去,便听见小厮哎哟哎哟的叫唤,紧着打砸物什的响声。皮日休也不好进去,只得在外面站着。郑准道:“这厮也太无礼了!”好大一会,王绪袒着胸脯又撞了出来,恶狠狠地瞪了一眼皮日休趔趄着走了。

管事婆子迎出来,脸上却还是笑,招呼小厮搬拿行李。小厮鼻青脸肿地跳出来,一脸的愤恨收杀不尽。对着皮日休也是硬扎扎的。屋里还是乱哄哄地,一地的破案断椅、碎瓷烂瓦、汤汁油水。管事婆子道:“官爷索性吹吹檐风,莫污了靴!”皮日休点头,问道:““主家婆,这厮是谁?恁的做恶!”婆子一边挥苕帚,一边道笑着回答道:“也不是谁,便是城中的屠户,没酒性!也是老妇人一时没眼色,不合这时与他要的!”正说着话,一串马蹄声迫了过来,很快门前便有一匹赤马勒住了,鞍上是一个猎装的年青男子,朝门里唤了两声“娘”便跳了下来,欢快的甩着鞭子去取鞍后的猎物。

管事婆子在里面应了,那小厮却跳了出来,嚷道:“相哥儿,馆驿吃人打砸了,你看来!”男子赴到门口一看,脸上瞬间便泼了油火,跺着脚问:“是哪个贼?我与他兑了这条命!”管事婆子道:“也没谁!”那小厮道:“不是别人,便是王屠刀!”李相腰里扯出刀,嚷道:“这畜生又来!李三,你随不随我去?”他娘一把搂住,小厮扯着脖子道:“攮千刀的,杀去!”李婆子喝道:“李三,便咬不住你那臭嘴来?”又对儿子道:“来,娘与你往后面说几句话!”语气很果决,松了手便径直往堂后走。李相默了默,跺了一脚跟了过去。没多会出来,便闷着头收拾起大堂来。

皮日休收拾了行李上去,不多时,李婆子便亲自将了酒食送过来,又为自己的怠慢赔了礼。皮日休便问她如何说服她儿子的,李氏婆子笑着道:“酒醉无好人!那厮平时也不恁的恶,城里外也有说他好的。钱不是命,敌不如友,得罢且罢,又非常事!他日再见着,狠着数说一回便是了!何就至于兑命来?天天来打砸时,再与人兑命不迟!”笑笑,道:“不能说孤儿寡母敌他不过,说便越发撺出他火来!”皮日休点头,也真难为她一个妇人家有如此见识。

皮日休当年隐居的霍山在寿州南境,与淮水边的寿州城相距甚远,可当年他的足迹也到过这一带,算是故地重游,第二日便没有上路,城里城外游赏了一番。回城时已是斜光照墟落,馆驿里嚷杂杂的,吆喝声此起彼伏。皮日休还在马上,那小厮李三便跑了出来。郑准道:“我们明早便行,头口都要备妥当了!”李三聋了也似头也不点拽着驴便往栏厩去了。

郑准哂笑了下,皮日休说:“他们也不容易的。”馆驿虽说是国家公物,但所有损耗无不压在这些勾当馆驿的富户肩上。一些官员索取又不按法度,用物期于必烂,他们又争不得,一来二去,多少的家财也赔进去了,怨得他们的脸不好?

到了里面,李氏听了倒欢欢喜喜的应承下来了。“阿婶!阿婶!”李氏忙揖了皮日休过去了。这声音好像便是王绪的,特别的瓮粗,皮日休望了望,只见那四五个汉子围着一张方桌在那儿吃酒。见李氏婆子过去了,嚯地一声全都站了起来。

“阿婶!我王绪不是好物,昨儿的事我本也没脸提。相哥儿在这里,我不吱声出来怎么着也说不过的。行全,你们几个,都与我给婶磕头赔礼!”说着,王绪拜在地上,蓬地一声重重磕在地上。除了李相,同桌的都拜磕下去。李氏惊道:“啊唷!快起来,婆子如何受得!”流矢扯起,很快又笑说起来。知错能改,倒真是条汉子!

第二天昏暮时节,便到了固始,天上已有了几颗星,头上的鸟却还有翔不下者,江风暖,远山翠,又有家人相伴,人便也觉着累,凡物都赏心悦目。皮日休不由地念了两句诗:“山前雏鸟贪春色,嗟怨山风不自迷。”阿萝便在车中问道:“姑爷,你怎知那便是雏鸟?”腾氏瞪了她一眼,皮日休呵呵而笑,也不说话,诗家故多做无理语。腾文规便道:“你怎知那不是雏鸟?”郑准道:“雏儿不念家,犹在路边夸!”阿萝马上在窗里伸出头来,道:“说你自家吧?你便是雏儿雏鸟!”腾氏忙呵道:“女儿家,说的什话!”便都不说话了。

到了城中馆驿,出来一个十六七岁的郎君迎着,把人安置到了楼上上房,又飞快送来了汤水、酒食,临去时这个唤作张睦的还一再为他父亲卧病不能亲自迎奉表示了歉意。

腾氏颠簸了一天,稍稍用了些饭便躺下了,阿萝静静侍立在一边,这对她可真是一种折磨呢,皮日休睡下后她才能自己张致一个地铺睡下。可姑爷吃得脸红酡酡了无睡意,坐在案子前又是看书,又是写字,又是呤诗,也没有个了!她就床前圆凳上坐了,倚着床栏瞌睡,眼睛合了合,便听到门外起了闹声,嚷杂杂地过来了。她流矢起了身,问道:“姑爷,什事来?”皮日休回头看着她道:“或是醉酒的,你可困了?”阿萝嘴一杵,道:“可不困了么!”言未了,啪的一声响,门竟给推开了!

“什么人!”

“什么人?没眼么?”

一个怪声怪调的女声应了进来,定睛一看,却是两个着黄衫的肥白小内监,还有些长安的口音,皮日休便愣在了那里,没了主意。小内监掩着口连打了几个哈欠,呵道:“呆愣什的?滚出去!”便不管不顾的往床榻走过去,阿萝一个箭步抢过去拦住了。小内监一怔,朝门口的张睦和两个杂役嚷道:“来呀,予吾家逐了出去!”张睦拱手道:“大人,两位骠骑定要下榻此房!”阿萝睁着眼道:“凭什!我家官人是奉诏入京的翰林!”

“哟!这小婢子还有三分贼气性!”

长了一张妇人小嘴的笑了起来。短脖的内监却竖了眉眼嚷道:“别说你一个小小翰林,便是当朝宰相,也得予吾家挪地方!”阿萝叉着腰张着脸道:“便不!”她头上的丫髻看上去就像羊角,助了好几分的气势。“好呀,贼贱婢!”短脖的怪叫着扬鞭便要打,手却给人扯住了,却是郑准,他和腾文规的卧房在楼下。

腾文规转到了阿萝身前,笑着揖道:“二位天使,消消气!”阿萝却猛然往地上一坐,舞手踢脚的大声怪哭起来。二阉一腔戾气吃这哭声一压,一时倒梗住了,只是狞着无须的白脸,发狠地将鞭子指指这个、指指那个。

腾氏这时总算将裙裳穿齐整了,拨开帷子下了榻。皮日休还睁着眼呆在那里,手中的书卷也抓得皱了,似乎再使上一些劲便可以滴下水。腾氏拉了拉他的袖肘道:“夫君,换吧!”皮日休低了头,点了头。阿萝不哭了,跳起来随在了后面。张睦使杂役往前带路,自己还站着,直到皮日休、郑准、腾文规都出去了,他伛着腰动了脚,在外面将门合上了。

皮日休现在更是一点睡意也没有了,他想吃酒,却也没说出口,还是到床上卧下了,若是有梦的话,梦也能销愁的。阿萝将帷子拉合了,抚了抚印在上面的花鸟纹,在榻前胡乱铺了褥子便吹了灯,躺下她倒真想哭了,经了恁大的事,也没人劝慰她一句。不过她很快就睡着了,第二天也起得像往常一样早。这时帷帐内还起伏着匀畅的鼻息。阿萝才收拾了被褥,便忍不住呀的叫了声。皮日休等了一会,见腾氏还没醒,便轻声问怎么了。

“姑爷,箱栊还在那间房里呢!”

皮日休也是一怔,道:“人家内侍倒不至于瞧得上咱那点物什的,教郑准随了主事的去搬过来便好!”阿萝将头梳了梳才出门,郑准一直低着头听,听完了“唉”了一声便走。“喂!”阿萝有些撒痴地唤了一声,郑准转身望了望她,见她没话又往前去了。这时,腾文规便出来了,笑道:“怎的?眼也肿了,恁的可怜!”这小婢子便是他家生养的,自小一个院子里长大,本来就稔熟得很。只是现今她成了皮家人,有一日也必定会成为他姊夫的妾,他才刻意保持了些距离。阿萝却不领这份情,竖着柳眉嗔道:“要死了你!”伸手将他往门里一推转身便走了。腾文规差点没仰在地上。

行李很快就搬拿过来了,腾氏与阿萝一翻检,一时都哑了声,珠翠金钿、钱帛器玩,都不见了,连衣裳也少了几件。皮日休这时也顾不得他的晨课了,使郑准去唤张睦,物什寻不回来,一家子到了长安也得冻饿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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