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恩义水寨的主体是由五条大船并锁在一起的,杨景彪领着人直奔中船的堆金舱,张雄愣了愣也跟了过去。舱门口这时又守了四个喽啰,杨景彪什话也没问,推门进去了。门却没有关合,张雄侧着眼使劲往里觑。费传古远远地候了会,见俩人不动,便径直折转了,张雄住在右边第二艘船上。

才走到第一艘船舷左近,杨船鬼、贾令威一堆人便闹哄哄地退了过来,一个老妇人曳着声音在前面哭嚷。挤过去看,原来是张绣金肩上架着黄皓的剑出来了。黄皓一脸纸白,半垂着头,显然是受了伤,脸上却还带着笑。张绣金要哭不哭的,一脸都是惊恐,巴着眼望着老妇人。费传古忙喊道:“黄皓贤侄,我是费传古,你三叔刎颈的兄弟。赵真人、林言在外面大桌上吃酒,事情已了,快罢手随我出去,不可再生事体!”

黄皓是半信半疑,他在津头脖子上便吃一刀,流了不少血,水中一折腾,现在是又痛又痒,又痒又痛!挣出来又使尽了力气,现在简直身子也立不住,不然他也不肯劫持这个乖俏的小女娘!费传古又揖杨能两个道:“二位寨主,七寨主的事已了,且止了干戈罢!”杨船鬼与贾神仙对了一眼,都是不放,那两个不得杀又放了这个,教张神剑如何服气?不若就势宰了这矮贼,谁也不亏!

黄皓也没见过费传古,见人不退,愈发不肯信了,剑便逼近了肉!费传古发焦,挤上前道:“贤侄,我真是费传古,与你三叔相识于长安!”正说着,那老妇人猛然向前一扑,抓手便拽。黄皓的剑都来不及避,女子啊的一声鬼叫,血已涌了出来。杨能、贾令威抡刀就要上砍。

“住手!”

杨景彪却从后面唤了出来,张雄也窜了过来,拿女儿的手封口伤口,抱着便往下处走。杨景彪随了过去,不多会人就过来了,费传古流矢问。杨景彪道:“不甚要紧,三寨主赏这位小兄弟的药,盐水洗了再敷!”递了一帖药过来。费传古谢了,流矢扶着黄皓往自己下处去了。

杨景彪出来说了,吃了几杯酒,人便出来。黄皓见面便将手中的芙蓉剑一举,对着林言道:“冲和,我的话可记得?”笑着过去坐了,还了赵璋剑,便兀自吃喝起来,这张神剑不愧是江湖上舞剑器卖药,膏药一挨创,痒痛即时便减了三四分。

“眉寿,怎的不与几位寨主见礼?”

赵璋嗔道。黄皓笑着起了身,他倒不是有意唐突冒犯,只是饥饿得很。酒端到余绕山跟前,余绕山却不接,发性嚷道:“张雄的事了了,我的事可没了!”赵璋流矢道:“眉寿,二寨主要看辛老先生的剑!”余绕山也不看剑,晃着身子站了起来,跄到祭桌前,嚷道:“这是张雄的兄弟,也是我余绕山的兄弟。我余绕山不是邪狭曲里的娘们,吃钱长养的!”张雄恰好走了出来,字字都听在耳里,一时是又羞又恼。

杨景彪嚷道:“二哥,这是为什来?”余绕山倏地转过了身,指着天道:“哥哥,我们七人可是拜过神道的。七哥的事,你们丢得开,我丢不开!费传古,钱能买得人死,可买得人活?你将我兄弟买得活来我看!”张雄的脸更难看了,这猾贼,之前他夹着鸟作妇,现在却摆出来恶心人!刘金问道:“二哥,依你怎办?”余绕山说:“一命换一命!我也不仗人势,你与神剑斗上一场,赢了时三个皆走,输了这个偿命!”

林言道:“人是我杀的,要斗要死皆是我!”余绕山笑道:“这寨中由得你主张来?神剑!你斗不斗?不斗我来!”张雄看向杨景彪。杨景彪点了头,张神剑为人虽促狭,既收了人财,不倒的还会要人命的,且余掣鲸理直,自己也难说话。

张雄便走下场,解了罩袍,露出腰上七把莹澈澈地短剑来。赵璋也提剑起了身,林言要拦,黄皓扯住了,他以前也不知道,今日在这寨里才知道赵开云腰下那柄剑不是常见的七星剑,既有宝剑,剑术当是不差的!

赵璋将道袍摆往牛筋绦里纳了,铿地一声去了剑鞘,三尺长剑晃了晃,一时台下如坠霜月,满眼都是雪光!张神剑嚷道:“好剑,却是个会家子!”赵璋道:“赵璋山居野游,不得不借它的胆力,称不得会字!”张神剑笑了笑,呵一声,手一扬,便有一剑飞出,如银鱼跳波,望月而飞。眼目未下,一剑又出,星驰电掣,直射赵璋面门。上者未落,前者未至,又有两柄追至,同时彼身如梭,臂舞银轮追刃而来!

众人一时目不接暇,都在心中捏了一把冷汗。赵璋倒不慌乱,他云游天下,舞剑器他见得多了,凝神静气,铿铿两声,击开两柄短剑,第三剑过来时,人已在五步之外,紧着又是第四剑、第五剑,到第六剑时,这厮手上虚掷了一下,右手往腰中一拉,咵地一声响,手中已多了一柄三尺长的软剑,寒光闪闪,慑人心目!赵璋不意有此,击开第五剑时,张神剑的长剑已刺到了他喉下!

“不好!”

黄皓嚷了一声,众人一时也呆了。赵璋右脚后撤半步,上身一侧仰,同时提剑往上一挂,腕子一翻,张神剑的软剑便给他甩压下来。余绕山酒去了一半,正要叫好。却见张雄左手一振,短剑已出手,直奔赵道人胸下,眼前要着。那赵道人却将左袖拦胸一卷一甩,嘶——咣,短剑刺破大袖,给甩掼在地。

“好!”

余绕山终于唤了出来,而几乎同时张雄就势矮身,长剑直刺赵璋腹部。而与此同时头顶有物破空而下,张雄掷出的第一柄短剑下来了。赵璋心惊,顾下不能顾上,顾上不能顾下。当即吸腹提膝避开下剑,同时手上长剑往头顶一扫,铿地一声响,上剑也给格掉。杀招接连破掉,张雄不由得气沮,攻势亦缓。赵璋得了喘息机会,渐渐攀了上来。他练的是道家剑,长的是以静待动,加之心里不愿再结怨,虽则得势从容,却只是守而不攻!

张雄久负“神剑”之名,却奈何不得一野道,心中不由得焦躁,急抢起来。其实吃惊的不光是他,一寨人皆是,特别是余绕山,他所以点名唤赵璋下场者,一是恼他话多,二便是见他意态似书生,以为纵有些武艺也多半是花架子,中不得用!张雄体力消耗得很快,斗了数刻,赵璋应得愈发游刃有余了!一边破绽百出,一边密不透风。谁都看明白了,刘金出声劝罢,张雄不肯,愈发暴躁。余绕山看不得,对杨景彪道:“哥哥,我的事了了!”兀自起身去了。

杨景彪对贾令威努了努嘴,贾神仙也辞了去。不一会,张绣金的乳母便跌着嚷了出来:“主家,小姐不知怎么的了,快去看看!”赵璋露了个破绽,张雄抢一步,长剑一剪,割下赵璋半截袖子来。赵璋流矢跳出圈子,揖道:“赵璋谢三寨主相饶!”张雄也不理会,将剑往腰中一裹,快步走了进去。

杨景彪呼座递酒,赵璋却道:“大寨主,小道颇识得些脉相医药,相烦前引!”杨景彪将头一点,起了身,虽然老妇人是他使人唤出来的,可去看看也是人情!张雄听得人众过来,箱中取出十四柄短剑,往腰背、袖内、靴筒里藏了,迎了出来。杨景彪才问了一声,张雄便丧着脸道:“哥哥,兄弟真是运乖,这女子娇惯,怕有不好!”赵璋一揖,要上前看视。张雄对了一眼,没拦,揖了手。赵璋诊了脉,心放下了,却垂目做了苦相。张雄道:“哥哥,我只得这个孩儿,明日若不见好,便不得不往城中去!”杨景彪也往床上看了看,道:“明日再看吧!”

夜已是深了,各人都没了意兴,便散了酒。赵璋三个随着费传古回了下处。费传古是杨景彪的恩人,住的舱室倒还宽敞。三个人是疲极,进门便躺下了,一句闲话没有便起了鼾。费传古倒睡不着,他吃劫到这里有些时日了,每日都是酒肉相娱。天色微亮,他拎着脚出了舱室。转回来时,室内却有了灯,赵璋起来了,伏案在写划什的。以为道经,却是祭文!

赵璋搁了笔,递给他看。费传古接了道:“我去看了张神剑,他女儿的伤还望兄长遮掩!他方好借了这个因由离了水寨,所的恩怨,一切销尽,再无纠葛!”却是为此,赵璋点头道:“昨晚这场闹,他也确实难呆的!传古,烦你去央寨主备下一桌素酒,我祭祭张雅兄弟,无怨无仇的,我心中也实在不安!”费传古应了,道:“兄长好文章,一字千金也买不来!”

祭桌在甲板上摆好,天空还没有抹开,云垂得低低的,鱼翻鸭叫,看样子又会是一场雷雨了。四人出来时,杨景彪六个已经在了,喽啰也立得齐整,头上、腰间都缠了麻,脸上肃着,抹了些悲丧之意。赵璋将酒酹了,解了发,费传古递过剪刀,剪下半截头发,黄皓、林言也剪了,费传古接了,烧于火盆中,递了祭文。赵璋抹了泪,便悲悲怆怆的念起祭文来——

哀维大唐咸通十四年(公元873年)二月卄五日,泗州徐城津头陌路之友赵璋、黄皓、林言,借洪泽恩义水寨香醪时鲜,以致祭于张雅贤兄之灵:呜呼!出生入死,生之徒,十有三;死之徒,十有三;人之生,动之于死地,亦十有三。夫何故哉?大道宰物,故难知矣。春长秋杀,或在时乎?灾厄疾疫,乃属运乎?耄耋胎死,本之数乎?兵解旅亡,罔知忌乎?

君长淮南,我生荆鲁。地隔千里,天各一方。日月虽共戴,云水不同块。君之习舟也,将以渔鱼。我之砺刃也,意在畋田。君舟之行也,未知有我。当我之眠也,安知君来。君刀之举也,我实未生。我刀之进也,君无姓名。知君之情也,心折骨惊。拜君之灵也,五脏俱焚。割我之发也,且慰灵魂。君谓我诈也,诉之于神。君之永逝也,是谓往生。我之在途也,安所逃行。时数运至也,在君后尘。呜乎哀哉,尚飨!”

念完,赵璋已是哽咽不能自已,张雄、余绕山、杨能、贾令威、刘金、杨景彪祭文虽没听明白,可也都放声哭泣起来,喽啰们更是不敢不哭,也是一片声的哇哇啊啊。费传古接了祭文烧了,天边就起了雷,很快就淅淅沥沥的下起雨来,一似张雅亡灵感动所致。

祭事已毕,张雄便跪到了杨景彪跟前,说是要送张雅神主回家。赵璋便道:“三寨主,张小姐伤势不浅,不宜舟车劳顿,可这寨中也确实难居!水居湿重,创口急愈不得,必溃疡生腐,转为痈疽!最好是上岸择一处高阳之处住下,待小姐好了,再送七寨主!”费传古道:“扬州那店舍倒轩敞!”杨景彪望了望的余绕山几人,扶起道:“三哥,这都是合该的事,兄弟们纵是不舍,如何好拦你的?”张雄流矢拜下磕头,起来又道:“这雨小了,张雅在天之灵也收泪了!”

吃了半日酒,赵璋、费传古都辞了,上船时节,张雄却站在台上不动,也不知是为什。上了岸,问起来,费传古笑道:“杨蒲牢有个规矩,在寨金不分,出寨使杆称!张神剑不走,不是这金没称出来,便是金称得少了!杨蒲牢巴掌可紧实着来!”

“此公究竟如何?”

费传古道:“能耐还是有的!轻轻地说吧,他如何流落在扬州的?当年庞勋手下大将丁从实攻掠海州,也不知是他自家投军还是吃强括了,渐渐就在乱军做了小校,随着劫掠淮南诸州县。进攻滁州时他中了流矢,便脱了贼。待他伤好,庞勋早没了头。两年前我在扬州大街上遇着他,那时都没个形样了!养了他些时日,予了他盘缠回海州,不知如何的却到这湖中做了贼,这回不吃他劫了还不知道的!”

赵璋便问他是北归还是南下,费传古站住脚一叹,道:“北归!年前,也是这个时候,我从广州押船入海,那时风顺,不到一月便到了福州。在福州做了些买卖,一月后又下了海,要往浙东去,可在明州左近便遭了海贼!我也是命不该绝,跳下海后,吃浪推上了岸,可在广州货易的几年辛苦却丢了个磬尽!”赵璋道:“祸不单行,逢着我等又断送了两处店舍!”费传古笑道:“断送了也好,也断了在南边的牵挂,往后就在沂州过安生日子,离三哥也近!”便问起黄巢的近况来。

几个人说着一直走到盱眙城中,不忍便别,又盘桓了一天。第二天一早,一齐出了旅舍。费传古上船北归,赵璋三个雇了骡车往庐州。此行其实不为探看郑綮,而是为了探看庐州。庐州可谓淮南之腰,自古便为兵家必争之地。其气又甚勃郁,或有龙蛇生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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